谢玹穿着一件石青色的缂丝绸袍,身旁的侍从熟练地给谢玹脱下了身上的藏黑披风。
他一只手抱着烟花,另一只手只是略微动了动,身旁的侍卫们便悄无声息地退出了院子。
“今日有事,来得晚了些。”
谢玹解释了一句,便坐下了。他进来的第一眼就被满院子颜色鲜亮、大小各异的灯笼吸引了,虽然元宵之夜的花灯更加炫彩夺目,但是在这秋夜的萧瑟之时能在这个小小的院子里面看见温暖明亮的彩灯,让人心里面十分熨贴。
宋璟看见谢玹抬头看看向枇杷树上的小灯笼,烛光照出的光影落在谢玹棱角分明的脸上,宋璟忽然生出一股“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惊艳与恍惚。
虽然才两日未见,但是再见到谢玹,宋璟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倒是阿沅率先开了口。
“谢大人,之前在深县的时候多亏大人照料,今日是阿沅生辰,我敬您一杯。”
酒瓶里面装的是刚刚捣出来的枇杷汁,谢玹从阿沅手中接过酒杯喝了一口:“是枇杷。”
谢玹抬头看了看院中的枇杷树道:“看来被你们摘了不少呀!这个吃法倒是新奇,枇杷汁水十分甘甜。”
谢玹从身后拿出了一个精巧的磨和乐,是一个胖娃娃怀里面抱着一只小白兔:“阿沅,祝你生辰快乐,这是送给你的生辰礼物。”
阿沅惊喜地将娃娃捧在手中看了又看,但是还是没有忘了起身行礼:“多谢大人,阿沅很喜欢。”
“不必多礼。”谢玹抬手让阿沅起身。
“你呢?你给阿沅送了什么?”谢玹对宋璟说道。
宋璟没想到忽然被点名,顿时不知所措起来,自己好像确实没有给阿沅准备礼物,这一桌子的菜都是给谢玹准备的,阿沅和自己都更喜欢吃大鱼大肉。
“有!有一个生日蛋糕,我们最后再吃。”
谢玹露出了些微好奇的表情:“生日蛋糕,倒是没有听说过。”
“谢大人,我们先吃饭吧!知道您什么都不缺,但是这些山笋都是我和阿沅一早到山上挖的。”
宋璟从厨房的炉子上面端来一个瓦罐,掀开瓦罐,浓郁的鲜味随着白色的水雾一同翻涌出来,让人垂涎欲滴。
“大人,这叫腌笃鲜,是江南的风味,刚挖出来的竹笋和腊肉五花肉一起炖煮,汤白汁水浓,十分鲜美。”
宋璟赶忙为谢玹舔了一碗汤,又指着桌中间的炉子说:“大人也可以试一试把笋片放入这拨霞拱中,片刻之后捞出,竹笋清香脆嫩。”
宋璟十分殷勤地为谢玹介绍,谢玹尝了一口汤,又涮了几片笋:“确实鲜美无比,从未尝过此种味道。”
宋璟心中暗喜,马屁总算是拍到了马屁股上。
谢玹:“不过…”
宋璟正在低头喝汤,听到“不过”二字心中警觉,每每“不过”二字从谢玹口中说出总感觉不妙。
谢玹:“不过,这笋里面是从哪里挖来的。”
宋璟连忙回答:“落霞山西南角,那里有一片竹林。”
谢玹脸上神情微变,连手中的筷子也放下了。
不好!自己肯定做错了什么事情,那里的笋不会有毒吧!
宋璟十分紧张地等待谢玹说接来下的话。
“落霞山西南角的竹林早已被宁国府圈进了自家的猎场,你们倒是胆大,敢在虎口中夺食。”
那么大一片,自己家猎场?
宋璟:“啊?”
阿沅咽下碗里面最后一口汤:“啊?”
谢玹看着二人吃惊的样子,无奈地笑了笑,又端起了汤碗,若无其事地喝起汤来,然后缓缓说道:“那宁国公也是个一毛不拔的,今晚托你们的福,白吃他几根笋,倒也有趣。”
谢玹:“正好嘱托你们几句,在这京都当中,但凡你们觉得好的东西,肯定都是有主的。”
宋璟点头称是,怪不得今早一路上山都没有遇到人,没有被当成狍子一箭射了,也真算是命大了。
冒险挖回来的笋果然很鲜美,谢玹也吃了许多,只是用来涮拨霞拱的肉片几乎都是宋璟和阿沅吃完的。
宋璟一边吃一边感慨,要是有盘芝麻酱就好了。
一桌菜已经吃得差不多了,终于进入了金泰你的正题。
宋璟和阿沅也没有见过别人是怎么结金兰的,只在土匪那里见过一大堆人结拜,只是他们杀鸡取血太过粗鲁。
简单地准备了一个祭桌,桌上摆着三色水果,炉子里面点了三注清香。
没有父母在堂,谢玹虽然是长辈,但是不能对着他叩拜。
于是二人对着月亮的方向,跪倒在地:“请满天清光见证,今日宋璟与郑沅愿结为金兰兄妹,从此荣辱与共,死生不弃。”
谢玹坐在一旁,看着宋璟与阿沅郑重叩拜的样子,心中不禁动容,在官场浸淫多年,已经许久没有见过如此单纯的情谊。
二人对着月光叩了三个头,然后将祭桌上一块福饼掰成了两半,一人一半吃了。
阿沅看着宋璟开始笑,随即宋璟也笑了起来,他们一路从堑山来到京都,亲人离散之后相依为命,这一刻大概是二人自来到堑山之后最轻松的一刻了。
“多谢谢大人为我二人见证。”
宋璟俯身作揖,阿沅低头屈膝行礼。
谢玹端坐着抬手,示意二人起身。
“你们在京都当中举目无亲,我来见证再合适不过。你们上前来,说出生辰八字我为你们写下金兰契。”
二人说出自己的出生年月,谢玹在纸上一一写下。
“阿沅是辛酉年出生的,我不多不少整整大了你十五年。倒是有缘得很!”
不多不少?
宋璟在脑中飞快地思索着,难道今天也是谢玹的生辰吗?
宋璟:“谢大人,今天难道也是你的生辰?”
阿沅看向谢玹瞪圆了眼睛。
谢玹点头,但是仍在写字,最后在见证人那里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宋璟心中忐忑,谢玹这么大的一个官,过生辰肯定有许多人赶着上来巴结设宴送礼,他却来到了自己家的小院里面,实在是太亏了。
看见宋璟一脸狐疑的模样,谢玹解释道:“不必多想,我从不过生辰,也很少有人知道我今日是我的生辰。”
“大人稍等,不知今日也是大人生辰,什么都没有准备,但我有一物或许可以比大人一笑。”
宋璟从碗柜里面拿出做好的生日蛋糕已经涂好了奶油,上面用筷子蘸着果酱写着“祝阿沅生日快乐”。宋璟拿来剩下的果酱,在这句话下面又写了一句“也祝谢大人生辰快乐”。
宋璟将插着细蜡烛的蛋糕端到谢玹面前。
谢玹看着宋璟临时写上去的祝福语,会心一笑:“这就是你说的生日蛋糕,还算别致。”
阿沅:“小璟哥哥说了,这个生日蛋糕要过生日的人先切第一块,今日谢大人与阿沅同一天生辰,但是谢大人年长,大人您先切第一块吧!”
“还可以切开?”
宋璟点头。
谢玹拿到切下来带着自己名字的那块,阿沅给自己切了一块,有给宋璟切了一块。
阿沅看到蛋糕夹层里面是黄橙橙的枇杷,惊喜地喊到:“哇!里面还有果肉!”
谢玹也端起盘子看了一眼,果然最上面一层是白色绵密像牛奶一样的东西,中间两层米糕一样的点心夹着剔了核的枇杷肉。
谢玹用勺子挖了一点奶油,赞到:“入口即化,香甜顺口。”
谢玹不爱甜食,但还是吃了一半,剩下的蛋糕则都被宋璟和阿沅分着吃完了,一点都没剩。
“这蛋糕你是怎么会做的?达官贵人家中也从未见过如此时新的点心。”
阿沅也想知道,一脸好奇地看着宋璟。
宋璟支支吾吾:“是我小时候看见我娘做了一次,今天就想着能不能试着做一做。”
谢玹:“原来如此。”
谢玹看着宋璟道:“上次让陈柏送来的题目,你可写了?”
宋璟想起那一片空白的纸,只说好今天是来吃饭的呀,怎么突然问起功课的事情,只得十分诚实地回道:“还没。”
谢玹看着宋璟那心虚的样子,突然心中起了兴致:“正好,时辰还早。进屋去,我看着你写。”
这回轮到宋璟诧异不已了,什么叫“看着我写”,他这么大的一个官,不要回家的吗?
“您不是说三人之后再交的吗?还有两天呢?”
谢玹面露不悦,显示是不喜欢宋璟拖沓的样子:“三日之后是让你看完那些书的期限,这篇文章一炷香的时间便能写完了。”
一炷香?真的假的?
宋璟硬着头皮带着谢玹进了屋子,房间简陋,里面原本只有书桌前的一张椅子,可又不能让谢玹一直站着。宋璟只好将自己坐的的椅子搬了出来让谢玹坐,自己站着开始研磨铺纸。
谢玹泰然自若地在宋璟面前坐下了,整理了衣服之后,从桌上随手拿了一本书看起来,并用眼神示意宋璟可以开始写了。
其实这篇文章宋璟昨天已经构思得差不多了,但是眼前一个大学霸谢玹坐在自己面前,总是会紧张。
正要开始写,宋璟却觉得右手仿佛有千斤重,这才想起来今天刚刚打过奶油,右手握住笔就开始忍不住的颤抖。勉强在纸上写下第一个字,果然丑得难以入目。
宋璟不想在谢玹面前丢脸,更不想因为表现差而丢脸,宋璟悄悄地将写坏的纸抽走,又重新换了一张。屋子里面十分安静,因此宋璟换纸的声音格外清晰,谢玹听在耳中。
“敬惜纸张。若是在考场上,哪里有这么多纸张让你写?”
宋璟轻声回了“是”,又重新开始写。他用左手托住右手的手腕,尽力在落笔的时候更稳一些,每一个字都写得格外小心。
“中立而不倚强哉矫义。”
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题目,但是要写得让人眼前一亮,必须破题巧妙,契合时事。在如今的大雍朝中,读书人讨论得最多的就是北境云麓十二城的战和问题。不仅朝中党派对是战是和的问题争论不下,读书人的清议也多发于此。
宋璟对谢玹是战是和的立场拿不准,生怕自己站错了队惹他生气,因此这篇文章宋璟不仅破得“中庸”的题目,写得也十分“中庸”。
宋璟一开始就表明了自己的立场:“论战与和,非惟智者之深虑,亦乃天下之所望也。今欲陈其大义,以明中立不倚之道,庶几得矫枉过正之义焉。”
“若战则必胜,和则必安,方为智者之举。然往往战非必胜,和亦非必安。”
或许是因为谢玹就在面前的缘故,宋璟憋着一股气想好好表现自己一番,整篇文章宋璟越写越顺手,不知不觉一炷香尚未燃完,文章已经写完。宋璟通读了一遍,将笔搁下,正准备将卷子拿给谢玹过目,一抬头,才发现谢玹一直在看着自己,手上的书早已放在了一边。
“这么快就写好了!”
谢玹随意地将书搭在手臂上,踱着步走到了宋璟书桌前,开始凝神看起文章。宋璟站在谢玹身旁,悄悄地揉着右手手臂缓解酸痛,一边观察着谢玹的神色。
只见谢玹神情专注,刚开始还是眉目舒缓,最后却微微皱起了眉头,他看得仔细,却一言不发。
宋璟心中打鼓,不知谢玹看完有何感想,谢玹虽然名声在学子心中很差,但是确实公认的科场奇才,弱冠之年被皇帝亲自点的状元,一众老翰林们都对他的文采赞叹不已。
宋璟就怕谢玹说他文章差,还大言不惭妄想考状元。想到这里,不禁吓出了一身汗。
谢玹终于看完了,要开口点评了,宋璟望眼欲穿地盯着谢玹。
“写的不错。”
宋璟终于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总算没有丢人。
谢玹:“不过…”
宋璟心想:又有“不过”,谢玹怎么这么喜欢说不过。
“不过,你这笔字也写得太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