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从底层搜起,如何?”
“我没问题。”乔妤微微颔首,没有回头,带着些疏离,“温小姐觉得呢?”
这一反常态的模样,连神经大条的永嘉都能瞬间意识到,她明显有些不自在,在尽力回避与对方交流。
永嘉自以为很隐蔽地侧身,视线随之偷偷漂移,落到少女清瘦的面孔上:方才自己让妹妹在这人面前颜面尽失,现在,无论如何也得替她扳回一城。
见温疏桐露出些许不以为然的神情,永嘉顿觉不爽:“本郡主作为常客,早就把所有楼层逛了个遍。温小姐不会觉得……凭你方才粗粗走一遍的功夫,就能对这栋楼了如指掌了吧?”
闻言,温疏桐微微挑眉——
哪有未出阁女儿家宣称自己了解风月场、甚至生出诡异的自豪感的?更别提她还是最看重颜面的皇室血脉。
大概是这套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说辞实在少见,温疏桐从善如流让了步:“郡主教训的是。”
见这傻丫头还在那边因胜利沾沾自喜,乔妤用胳膊肘捅了捅她:“温小姐的任务是保护你我安全,本宫方才也只是随口一问,不必事事都需她同意。”
“啊?这样的吗?”
“当然。”
“那……刚才本郡主岂不是让人看了笑话!”
“嘘,快走。”
两人拉拉扯扯、自顾自地讲起女儿家之间的悄悄话,偶尔冒出的几声压不住的惊讶与被打击过后的哀叹,却让这幅画面更加生动——气氛融洽得完全容不下第三人。
恰到好处被排除在外的少女不禁黑了脸,但身兼“护卫”任务的她没法一走了之,便只好揣着一肚子气默默跟着;
只是,那张面孔上的怨念几乎化为实质,整个人仿佛置身于一只名为郁闷的、烟灰色的半透明茧中。
“怎么好像有点冷?”永嘉搓了搓手臂,冷不丁打了个激灵。
“错觉吧。”少女的目光不动声色地从温疏桐脸庞划过,她抬头点了点窗外,嘴角噙着抹似有似无的笑,“你说这话,是嫌外面的日头不够大么。”
“也对。”她郑重其事地点点头,“大概是太过紧张了。”
*
由于目标明确,搜寻工作进行得很快。不一会儿,她们便到了有着极大嫌疑的后厨。
大概是为了防止走水、也为了方便清理黏糊糊的油烟,与外处的木质地板不同,这里的地面上严丝合缝地铺着石板。
若是油或水落到上面,想必难免会摔跟头;但幸好木屑灰和烧火用的木材杂乱堆了一地,很好地减少了打滑的——
“小心。”
乔妤眼疾手快揽住永嘉的腰肢,对方珠钗摇晃的脆响与急促的呼吸此起彼伏,鲜艳的口脂沾上肩头。
“厨房零碎的小东西太多,慢些走。”
松开箍紧腰肢的手,乔妤将那段惹祸的小圆枝踢得远了些,让它彻底回到本该呆着的灶膛阴影里——
倒是忘了还有你这么个刺头,专挑着时间蹦出来惹事。
“公主真是对谁都如此。”目睹全程的温疏桐在一旁不冷不热地回,惹得乔妤微微挑眉。
她怎的又惹了她了?
神经大条的永嘉本就愧疚不已,闻言更是温温吞吞点头,自觉地道歉:“又给你们添乱了。”
她这副苦大仇深的模样让乔妤哭笑不得,除了安慰几句,也实在想不出什么话来。
“郡主。”温疏桐忽然顿住脚步唤自己,本就因为无所事事的永嘉顿时吓得屏息,做好了挨她说教的准备。
少女无奈摇头,淡漠的眼角漾开一丝笑意,“劳烦挪挪步子,那块石板的声音似乎听上去与其他的不大一样。”
”哦,哦……”
将袖袍挽起些许,温疏桐半蹲在地,曲起关节耐心地在不同石板上反复敲击。白皙修长的手指随着时间的流逝一点点被木屑灰染黑,但她毫不在意。
“在这里。”
关节微微用力,耐不住疼痛的石板随即发出“咚咚咚”的声响,似乎是个一被吓唬便要大声嚷嚷着欺负人的小孩。
“脆了些。”乔妤当即会意、点了点脚尖,“空的?”
“嗯。”
温疏桐算得上是自己一手带出来的,因此,乔妤对他的听力可谓是多有领教。既然她敢打包票,那么这里十有八九便是密道的所在之处。
她冲着游离于状况之外的永嘉招手,“喏,将功补过的机会。”
*
“咯吱——”
几人合力把石板抬起,各个表情狰狞。但由于实在太重,其中的尖尖一角还搁在地上。
无法,她们只好就着这样的姿势慢慢把石板挪开,生怕动作太大触发机关。
两者摩擦发出的尖锐声响仿佛鸟雀临死前的悲鸣,让人顿生不寒而栗之感,与之接触的青黑色石板上也显出条颜色极淡的线来,泪痕一般。
搬运完毕后,几人皆是气喘吁吁。待恢复得差不多了,乔妤微微掀起石板的一侧,手伸过去探了探。
“本可以用巧劲的,可惜没找着。”
石板边缘中间内侧的机关已经被破坏,有着明显的暴力拆卸的痕迹。
而此地面面相觑的三人,便是罪魁祸首。
“这东西以后不会再用,也算是另一种程度上的‘寿终正寝’。”乔妤站起身,接过帕子擦干净黄黑色的油污,“准备一下吧。”
永嘉自然明白她的意思,望着黑黢黢的暗室入口,紧张地吞了口唾沫。
“郡主还好吗?”温疏桐看出了她的不安,劝道,“实在害怕的话,在外面守着便好。”
青石铺成的楼梯通向地下暗处,幽深昏暗,如森林中野兽漆黑的瞳仁,酝酿着未知的危险。冷气涌上来,低处的,便挂在石壁上凝成水珠;高一些的,则扑到擦了蜜粉的面颊上、粘腻潮湿。
老实说,自己现在一点也不好。
但永嘉心里憋着气。
今日势必不能被这姓温的看扁了!
绝不能退!
“温小姐说的什么话,本郡主是因为吃惊才反应得慢些,并无大碍。”
她一咬牙,彻底把退路斩断:“反倒是你,一会儿可千万别哭爹喊娘。”
“时间紧迫,别吵。”乔妤淡淡瞥了一眼,心里大概有了数,“我开路,温疏桐殿后——永嘉,准备跟上。”
*
为了以防万一,乔妤叫来侍卫在门口把手,便率先顺着石梯走了下去。
才迈出几步,凉意便兀地把人包裹,和潮湿浓重的水汽一起,顺着气管挤入燥热的肺叶。冷热相撞,一时僵持不下,竟有些呼吸不畅。
乔妤停住脚步,缓了缓,随后回头交代。
“等会儿再下来,走慢些。”
“哎。”
永嘉自然是照做。
适应了暗道潮湿的空气,几人开始慢慢挪动步子。空气中飘荡着若有若无的血腥味,越向里走,血的气息也越发浓重,令人有些反胃。而第一次见这种场面的永嘉更是害怕得脸色发白。
“妹妹……”
“没事,抓着我的手。”
少女声音柔和而坚定,仿佛有一股直击人心的魔力。尽管掌心的手比自己的还小了一圈,但不知为何,永嘉竟奇异地平静下来。
夏日的室内比起其他时日显得尤为亮堂,即便这间厨房采光不佳,从暗门豁口透过来的光,也能把前路照得影影绰绰——
倒是节省了在黑暗中摸索的力气。
暗骂了句变态,乔妤便拉着人匆匆沿青石板路前进,希望还能救下一个活口。
在光线堪堪消失的地方,应该是间审讯室。
大概是快到密道尽头,从四面八方弹回来的脚步声如今也听得更真切。在即将踏入昏暗的前一脚,乔妤抽回被捂得汗津津的手,做了个停下的手势。
“等等。”
光影交错间,她有些不安地抿了抿唇,原本腾空的手也虚虚落到腰间的剑柄上。
确定了密道的大致长度固然是好事,但这种回响极易掩盖掉关键信息,若前方身为黑暗中潜伏着伺机而动的敌人,自己恐怕不能第一时间反应过来。
待耳畔只留清浅的呼吸声,她才把注意力转到正前方——
那儿不似身后的走道一样逼仄,反倒空旷了许多。
正对着自己的地方摆着几个黑漆漆的大物件,看不太真切,大概是供人刑讯逼供时用的桌椅。走道靠右的地方应该是凿出了额外的空间当做牢房,否则没法解释这股血腥味的源头。
正当她犹豫着是否要迈出步子,忽的,肩头一重。不知是谁的手搭了上来。
顿时,乔妤的脑海中警铃大作,周身杀意暴起。
“妹……萧妤。”大概是被她的气势吓到,永嘉一抖,迅速把手缩了回去。
她能够很清楚地感受到,方才那一刻,面前的少女真的想杀了自己。
“怎么了?”乔妤深吸了口气,尽量做出若无其事的模样。
“灯。”永嘉指了指,随即乖乖闭嘴不敢多言。
乔妤微微愣神,待身后的少女轻咳一声提醒她,才后知后觉地道谢。
还是太紧张了……
她睫毛颤了颤,随后无奈般微微垂下,带着些埋怨:连这些东西都需要外人提醒,实在是不应该。
抱着试一试的态度,她掏出随身携带的火柴,轻轻一擦,豆大的赤橙便凭空冒出。
大概是因为底下氧气稀薄,纤纤木杆上的那抹光尽管已经冲破浓重湿气的束缚,却依旧忽明忽暗。
但即便小如萤火,这一点光亮在黑暗中也是弥足珍贵的东西。
火焰似乎有着镇定的功效,即便只照亮了漆黑暗道中的一角,也让乔妤平静不少。她稳了稳心神,在确保不会被偷袭的情况下抬手点上一旁的油灯。
瞬间,火焰像肾上腺素突然飙升一般“咻”的窜起来,差点烧着乔妤尚未来得及撤回的指尖。她心有余悸地叹了口气,随即翕动鼻翼嗅了嗅——有些刺鼻,但绝对不是酒精的味道,大概是用了叫不上名的劣质燃料。
热烈的火焰把后半截暗道照得亮亮堂堂,环顾四周,没有半道可疑的影子。提起的心脏也随之平稳地落下。
“呼吸在灯亮起后清晰了不少。”温疏桐指了指斜前方的牢房,压低声音,“应该还有意识。”
“去看看。”
牢房侧边的石壁挡住了斜斜照过来的灯光,留下大片的灰色阴影,但只要走近些,就能看清牢房内的情况:
与预估的相差无几,血腥味确实是从那里传出来的——
里面关押着的,是个女人。
简直称得上是遍体鳞伤。
大概是受到过惨无人道的鞭打,她凌乱的发丝与凝固的血痂缠在一起,牢牢粘在头皮上。
一道极深的伤口从右前额蜿蜒至鼻梁左侧,虽然不再渗出血水,但由内而外翻出的皮肉着实骇人,只是瞥上一眼,似乎便能感同身受,不禁开始倒吸凉气而又两股战战了。
随着呼吸而小幅度起伏的身体证明她性命尚存,每一次微弱的抽气,都让乔妤回想起多年前的贫民窟内,那咯吱咯吱转着的老式制冷机。她猜测,女人应该是在不久前的折磨中伤到了气管。
“呕——”娇生惯养的郡主生平第一次见到如此惨烈的场面,她捂着胸口干呕着,竭力缓解着强烈的不适。
“我送你出去。”乔妤搂住她的肩,就要往外走。
“没事……缓缓就好。”她谢绝了乔妤的好意,言辞激烈,“听风阁竟是这么个肮脏的地方——我站在这里,也能做个证人。”
“别逞强,不舒服就告诉我。”
“好,”她扯了扯嘴角,却怎么也笑不出来,轻声道,“我会的。”
尽管说话声音不大,但足以让牢房内的人听清。但此时此刻,那位上了年纪的女人依旧垂着头。大概是因为失血过多,她有些虚弱、疲于动弹,所以并未对来人做出多大的反应。
抑或是……她对这般场景已是十分熟悉了,知道自己接下来会受到的酷刑。
她已经濒临麻木了。
思及此,乔妤有些心疼。她的唇几度开合,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对方——
是了,再怎么繁复的语言,也不足以抚平她身心的累累伤痕。一句简单的“抱歉,来晚了”,在此刻也只能显得轻浮,微不足道的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