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判进行得很顺利。被捏住软肋的穆程如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本殿的这些提议,你可有什么意见?”
感受到对方打量的视线,穆程慌忙低头:“殿下乃人中龙凤,谋略也是高人一等。”
“油腔滑调。”
萧衍从主位上站起,银线钩织的衣摆被穿堂风掀起极小的一角,波涛般施施然迤过青砖地,最终停留在穆程面前。
“穆青青的命运,掌握在你手里。”丹凤眼中的瞳仁漆黑如墨,他俯视着做低伏小的男人,嘴角勾起嘲弄的弧度,“大人可要好好表现。”
“定不负殿下所望。”
对方的讥讽仿佛一场赤裸裸的凌迟,穆程却只敢瑟缩着跪地不起,灰白的头发在烛火中泛着肃冷的光,仿佛昭示着他的无力与无能。
直至厚厚的皂靴底踱至门口,脚步声与窗外呜咽的风一同隐没在黑夜里,他才踉跄着起身、大口喘息着,几乎要在沉重的压迫感中溺死。
*
院中很快便没了风,树木静静地伫立于小道两侧,仿佛沉默而高大的护院,守卫着这所繁华的宅邸;寡言的夏虫隐在草丛里,叫了没几声便沉寂下去,也许是在开口的瞬间便失了歌唱的兴致。
万籁俱寂。
洪灾过后的土地还泛着湖泊中的水草腥气,凉意一点一点攀上足尖,仿佛灵活的游鱼,驱走夏夜的燥热。
大概是这样的氛围让萧衍感到了不适,他紧了紧斗篷、压下声音:“回京,别被察觉。”
“是。”
庭院里,静默站立的黑衣人几乎与树木在月下的阴影融为一体,听到他的号令,都纷纷上前护送萧衍离开,整齐划一得如同提线木偶。
忽的,只听“喀喇”一声,有个人影晃了晃。
“谁?”萧衍警惕出声。
“主子,”年轻的声音从最后方传来,“属下刚刚走得急,不小心踩到了石子,这才没站稳。”
“哦。”原来是他最为满意的暗卫,萧衍不疑有他,“无妨。”
乔妤猫着腰蜷缩在墙角,看向脚边差点坏了大事的小石子,对萧衍的观察力暗自心惊——若不是萧衍掌权后有人反水投靠百龄,自己此行怕是会损兵折将。
月光如水,一泻千里,安抚着人间烟火气。待郡守府彻底安静下来,乔妤才示意手下开始行动。
“郡守倒是挺忙,大半夜了还掌灯不眠……可否赏脸同外人一叙?”幽幽的声音从穆程背后传来,仿佛深夜鬼魅,吓得他激起一身鸡皮疙瘩。
“你……你是谁?胆敢夜闯郡守府!”穆程将桌面文书悉数掸进木匣中,慌张回头,看见的却是个雌雄莫辨的少年。
摇曳的烛火衬得少年眉眼分外凌厉,他漫不经心地倚在窗边,那悠然自得的神情更显出穆程的狼狈,仿佛只有他才是这里的主人。
穆程瞳孔紧缩,尚未来得及呼声求救,便被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暗卫制服。
“穆郡守一把年纪,还真是天真得过分。”那人明明笑着,吐出的话却让他入临冰窖,“是什么让你觉得,魏良能这般轻易地除掉呢?”
“魏良他……”
穆程张了张嘴,却最终归于一声长叹。事已至此,无论说什么对方恐怕都不会信他。
眼前人对他的反应似乎并不意外,周身是一切尽在掌握中的从容。忽地,穆程脑中灵光一现,少年的脸对上了那些人口中的谋士。
“是你!”他苦笑一声,如饥饿野兽困于猎人陷阱般逐渐放弃挣扎,“若没有你在旁边指手画脚,魏良那个死脑筋,哪能把官场折腾成这般模样?”
“那就权当你在夸本宫好了。”少年支着下巴蹲下,同他对视,“你府中的侍卫已经被全部放倒,下一步该怎么做,你可想清楚?”
“你是萧……”
“大胆!”暗卫护主心切,架在穆程脖子上的刀又逼过几分,“公主殿下的名讳岂是能随意直呼的!”
应证了猜想,穆程面色惨白,两股战战。
他想,幸亏自己被暗卫挟持,否则兴许已直接瘫软在地了。
“穆郡守,”清清冷冷的声音如玉珏相击,如今回过味来,才察觉方才是被她刻意压低的,“投靠萧衍还是投靠本宫,想必你心中已有考量。”
穆程嘴唇翕动着,却半分也说不出话,他扭动着肥大的身躯极力点头,似是鱼类在雨后泥泞水塘的濒死挣扎。
乔妤轻嗤一声,桃花眼中的鄙夷在他身上流连,但最终没有再说些什么。对面明显被深夜造访的两拨人吓得不轻,叙事也是前言不搭后语,看起来需要好好冷静。
“把穆家几口人押入京城——”乔妤的耐心很快便被消磨殆尽,摆手沉声吩咐,“走小道,低调些,不要被萧衍察觉。”
“是。”
暗卫将匕首抵上穆程喉间,领命告退。
*
“公主殿下,人已经带到。”暗卫欲言又止,“只是……”
“无妨,我随你去便是。”
行至门外,肩头负伤的暗卫掀起只剩半截的马车帘,示意她看——魏良在狭小的空间里蜷缩着,低声呓语,睡得昏天地暗。
乔妤苦苦憋笑:“魏大人向来勤政,今日怎的成了这副模样?”
“请大夫验过了,说是中了昏睡散。”
大概是乔妤同情的目光太过强烈,在熹微晨光中,魏良竟是迷迷瞪瞪睁开眼。
阳光将车壁上的刀痕照得分外明显,仿佛干涸土地上的裂痕,几乎要把厚实的木板捅穿,不难看出昨夜发生了激战。
虽然已经是官场上的老人了,这种阵仗还是鲜少碰到的。见周身已经围了一圈人儿,他倏然一惊,连忙艰难地挤出马车,竟是险些踏空。
双膝砰的跪到地上,魏良羞愧难当:“微臣竟在危急关头一睡不起,实在惭愧……”
“快快请起。”
乔妤无奈失笑——
这家伙在朝堂上凭着直言不讳的人设,几十年来硬是唬得京城的那些人不敢在面前造次。要是被他们得知魏良竟如此好说话,恐怕要大跌眼镜,甚至怀疑这老臣是不是受了贿赂。
“大人是中药物才昏睡不醒的,还请不要自责。”
脖颈处仿佛有冷风拂过,魏良混浊的眼神瞬间犀利几分,带着不易察觉的后怕:“敢问是什么时候的事,微臣竟无半分察觉。”
“约莫是在出发前,马车内的糕点就被动了手脚。”暗卫思考片刻,声音冷沉似开刃重剑破开暗处的祸心,“夜半行至山间窄道时,恰逢圆月高悬,大人中了药一睡不醒……”
他摩挲着剑柄,仿佛再次回到了那个血月的夜晚:“幸好混战以我方险胜告终,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如此说来倒像是有备而来。”乔妤闭了闭眼,懊恼中带着些后怕,“外面都在传,魏大人身边跟着个少年军师,莫非他把……”
魏良疑惑抬眸:“谁?”
乔妤一顿,云淡风轻般笑着摇摇头,但心口却是越发沉重,千斤的巨石几乎要压的她喘不过气来。
担心被人发现异样,她转过身去,好看的黛眉蹙起,带着不易察觉的忧虑,仿佛雨天临江远眺时萦绕山间的雾霭:
自己曾和萧衍说过,成德帝已将他视为储君的备选。今日之事,莫不是他错把这不露面的“军师”当成了萧怀瑾,才铤而走险下了狠手?
毕竟这场洪涝算得上是十年一遇的大灾了,成德帝忙于京城事务无暇分身,派太子前往灾区无疑有益于拉拢民心,对他日后的登基也是大有裨益……
“公主,”魏良忽的唤她,“你有大事瞒着臣么?”
乔妤垂眸,第一次主动回避了他的问题:“大人好好休息吧,此事不劳你费心。”
药效并未过去,乔妤轻易便把人糊弄了过去。在沾上柔软床榻的一瞬,魏良便迷迷糊糊堕入混沌,与均匀的呼吸同时跌进梦乡。
*
待到魏良转醒,已是日上三竿。
乔妤熟门熟路领他推开议事厅的门,自在得仿佛仍在毓秀宫,半分没有强占他人宅邸的自觉。
燃尽的香炉只剩一层轻盈的灰,房中浓重的麝香味尚未散去,让乔妤想起穆程挣扎时锦衣上散发的恼人气味。
这种奢华绮丽的味道她本就谈不上喜欢,如今更是不愿回想,只是吩咐手下将门窗打开。
“从今天起,魏良已经回京了。”乔妤敲敲桌子示意他坐下,正色开口。
“此话怎讲?”魏良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本官不是还在这儿么?”
“需要暂且委屈大人一段时间——”乔妤轻轻击掌,侍卫应声呈上她要求备好的物件。
素白指尖拂过各式各样的软毛刷,最终停留在尚未打开的小罐上,“从现在起,大人是穆郡守,而本宫暂且扮演穆青青。”
“使不得使不得!”魏良大惊失色,手摆得比拨浪鼓还快上几分,“公主,您这是要了老臣的命啊!”
“若是担心父皇那边,本宫自会为你说道。”乔妤打开小瓷罐,毛刷在散发着草药气息的浆体表面带过,“本宫易容术师承静思道长后辈……”
接近肤色的染料一点一点从笔刷上滴落,在托盘中提前铺好的布料上绽开极小的花。魏良打了个寒噤,知道今日怕是在劫难逃。
他倒退两步,心中还抱着微乎其微的希望:“真的没有其他办法了么?”
“恐怕没有。”乔妤温和地笑了笑,示意左右按住他。
“以身入局,方能里应外合胜天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