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一到,完全封闭的屋子里突然刮起一阵阴风,室外灯笼齐齐熄灭,只剩床前两盏鸳鸯烛。原本温暖的黄光骤变成血色红光,映得满室阴森诡谲。
游稚不由自主地捏紧哑巴的拳头,直掐得他手臂酥麻。哑巴却未动,只是隐忍着警惕打量四周,如同一头守护领地的猎豹,浑身杀气腾腾。
又是一阵阴风刮过,这次游稚分明感觉到有人摸了一下他的脸颊!然而那触感既非哑巴的温热,也不是风的虚无,而是湿冷、黏腻,宛如腐肉贴上皮肤。
游稚再也忍不住,二字箴言脱口而出,划破夜空——
“鬼啊——!”
哑巴伸手想捂住游稚的嘴,可惜已然来不及,那发自灵魂深处的惊叫震得房梁都在微颤,险些把哑巴震了下去。而刘老爷和小妾更是衣衫不整惊坐而起,双双扯着鸳鸯被遮盖身体,见纱帘外一片血色,又有不明物体飞旋往来,顿时惊惶失措,大喊:“来人——!”
此起彼伏的惊叫声响彻刘府,那小妾更是在游稚翻身下横梁时“嘤咛”一声,吓得晕了过去,剩下同样惊恐的刘老爷一边抱着她猛摇,一边飞快下床穿衣,以备随时逃命。
贼人显然本想杀个措手不及,却被游稚这声天雷乱了章法,怪声变得急促,小厮、家丁纷纷出动,连刘徵也裹着袍子仓促赶来,随后是素颜的刘夫人,虽衣衫凌乱,却不失主母威仪,厉声指挥壮丁操起家伙把屋子团团围住。
刘老爷这才在游稚的保护下踹开大门,扶着脸色苍白的小妾逃出。
游稚在房内四处翻找,除了凭空出现的一排血色湿脚印外,再无其他发现。那脚印如婴童般大小,却只有四趾,唯中间一根突兀少去。
脚印自窗沿下开始,延伸至横梁底下消失,随后突兀地出现在床边。
游稚揽着哑巴翻上房梁,见方才蹲守之处果然也有两个浅浅的血脚印,当即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险些站立不稳,死死拽着哑巴的手,惊道:“这这这……这是啥?我刚才、刚才好像被摸了一下……”
哑巴眉头紧锁,在游稚的手心写下:死小孩。
游稚气得把手一收,愤怒道:“你敢骂我?!”
哑巴无奈摇头,又连忙牵住游稚的手,迅速写道:邪祟快跑。
游稚挠了挠后脑勺,心虚地道:“对不起,哑巴,是小爷错怪你了。别站着了,咱们快走。”
哑巴摆摆手,示意游稚自己先走,不要管他。
就在这时,院中不知是谁发出一声惨叫,众目睽睽之下,竟有人瞬间被吸成了一张血淋淋的人皮!双目被活活剜去,断口参差不齐,尚有鲜血渗出,而双手均少了中指,脚下的鞋内亦流出大量新鲜血液。
游稚瞳孔一缩,死死攥住哑巴的手,急切道:“走啊!难不成你真会抓鬼?”
哑巴微微一怔,神色复杂,最终极艰难地点了点头,旋即又苦涩摇头。
屋外已乱成一团,仆役们抱头逃窜,哪里还顾得上保护主人?刘徵却以瘦削的身躯护在父母与小妾身前,挡着他们朝院外狂奔,没有半点畏惧。
见此情景,游稚反手掏出背上长剑,又将腿间绑着的短匕扔给哑巴,严肃道:“既是有形之物,小爷说不得也能砍上几刀,你跟紧我,切勿莽撞。”
他正要出门,哑巴却一把将他拉住,指了指窗户下的缝隙,示意他看。
只见窄窄的缝隙下,赫然挂着几抹血迹,散发着与房中脚印同样的腥臭味。
游稚倒吸一口凉气:“那东西是从这里进来的!但这缝隙未免也太小……难道真是邪祟……”
他话音未落,忽然心生警兆,寒毛倒竖,厉声喝道——
“当心!”
异变陡生,一道殷红流光在院中盘旋片刻,见无人可供吸食,骤然向屋内的游稚扑去。速度极快,普通人恐怕连影子都捕捉不到,可游稚不同,他的眼里,这怪物的动作已被分割成数个静止画面。
进入杀手模式的他,所有畏惧尽数抛诸脑后。他清晰地看见,那被血雾包裹的鬼童伸出的手掌上,只有四根手指,却个个锋锐如刃,指尖隐隐透着诡异的黑色尸毒,被抓上一下,恐怕连求生的机会都不会有。
哑巴亦察觉不对,身形一紧,欲出手阻拦。然而他终究只是肉体凡胎,尚未反应过来之际,游稚已挥出疾风般的一剑,凌厉剑光破空,竟生生斩下鬼童一只手!
断手在地上仍挣扎蠕动,似欲继续进攻。鬼童发出痛苦的嘶吼,尖锐刺耳,竟带着摄魂的魔力。
游稚的动作微顿,霎时间,一股嗜血的暴戾从胸腔涌出,他只觉心跳如战鼓雷鸣,浑身血液沸腾,杀意疯长,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扭曲,只有“杀戮”二字疯狂闪烁。他甚至想连哑巴也一并斩了!
反观哑巴,双眸依旧清明,丝毫不受鬼童影响。他见游稚目光骤冷,立刻判断他已被鬼童戾气魇住,猛一蹬腿避开游稚砍来的剑。失去理智的杀手发挥不出全部实力,竟被哑巴轻巧闪过。
游稚攻势未停,又是一剑斩下,却正撞入哑巴怀中。哑巴顺势扣住他的手腕,将那柄锋锐的长剑按向地面。
锋刃划破哑巴掌心,血珠瞬间渗出,滚落至剑身。
怪异的一幕出现了。
哑巴的血液触碰剑刃后,竟如活物般沿着剑身流淌,眨眼间,雪亮剑身被染上一层妖异的紫芒,顺着剑柄逆流而上,包裹住游稚的手腕,稳稳止住他的动作。
哑巴反手抬起染血的指尖,在游稚额心勾勒出一道符文。
符成一瞬,微微泛起紫光,而后渗入皮肤。
与此同时,哑巴闷哼一声,嘴唇刹那间褪去血色,额上冷汗涔涔。
游稚只觉脑中嗡然作响,眼前的血色与戾气尽数褪去,他茫然抬眼,甫一回神,便对上哑巴近在咫尺的俊脸。
气息交融,眼神相撞。
游稚心神微颤,不知为何喉咙发紧,鬼使神差地低声唤道:“哑巴……”
哑巴脸色微红,不自然地偏过头去。可战局未停,鬼童仍在!
见游稚脱离控制,它怒吼一声,猛扑向仍未恢复的哑巴。
游稚急红了眼,怒喝道:“你这死小孩休走!”
鬼童受激,生生扭转身形,迎上游稚的怒斩。
短短几个呼吸间,二者已交锋数次。
鬼童速度极快,爪影翻飞,与游稚的剑光碰撞,迸发出刺耳的金铁交鸣。若是旁人,此刻恐怕已成一滩血肉。
可游稚毕竟不同,他虽觉鬼童难缠,可比起师父,仍逊色太多。
他已摸透鬼童的进攻习惯,蓦地佯作后退,倏忽间,身形一沉,长剑插地稳固自身,双腿弯曲,疾速拔出绑腿上的九子连环镖!
寒芒破空,每一镖都精准无比,悉数命中鬼童四肢与胸口!
“啧,累死了!”游稚大口喘息,握剑轻敲肩膀,眼底却带着兴奋的光,“这小鬼实在难缠……喂,哑巴!你过去作甚?!仔细被喷一脸血!这东西有毒的!”
哑巴手伤未愈,紫芒的血被他小心捧在掌心,他亦步亦趋地走向鬼童,仿佛对其尖锐嘶嚎充耳不闻。修长的指尖沾了血液,在鬼童狰狞臃肿的脸上飞速勾勒符文,左右对称的印记在幽暗的夜色下泛着微光,诡异而神秘。
随着最后一笔落下,鬼童蓦然僵住,满脸的狰狞竟在瞬间缓和,狂暴的嚎叫戛然而止,空洞的眼眶不再渗出黑色脓血,只剩下无意识的呆滞。
“哑巴——!”游稚眼睛一亮,忍不住飞扑到哑巴身旁,兴奋得狠狠撞了他一下,继而抱住他,语气里满是惊叹,“你还真会抓鬼啊!”
夏夜微凉,微风卷起墙垣上垂坠的粉色蔷薇,温柔地拂过二人的面颊。
哑巴的脸颊微微发红,轻轻推了推挂在身上的游稚,随即继续着手中未完成的净化之术。游稚则眨了眨眼,好奇地打量着破破烂烂的鬼童,已然没有先前的畏惧。他虽怕看不见、砍不着的鬼魂,但妖物、邪祟这等有形之物,在接受其长相后,倒也能冷静应对。
此时,鬼童已被哑巴彻底镇压,除了外表依旧可怖之外,似乎再无任何杀伤力。游稚见哑巴仍未停手,指尖不断地在鬼童腿部的断口处绘制符印,便忍不住凑过去问:“你还弄啥?它都这副模样了。”
哑巴未答,符印最后一笔刚落,鬼童的胸膛骤然微微鼓起,随即,一束半透明的光体自鬼童大张的嘴中缓缓升起,于空中凝聚成一个五六岁孩童的模样。
那灵体抬手,朝哑巴深深一揖,动作极为郑重,旋即化作无数光点,被夏夜的微风卷向远方。
游稚看呆了,院中残留着飘散未尽的光辉,蔷薇花瓣轻轻旋落,空气中是夏夜独有的温暖氤氲。
他的目光追随着光点消失的天际线,随后缓缓落回眼前人的脸上,嘴里不住地喃喃道:“真好看……”
就在此时,院外已响起嘈杂声,刘徵在安顿好父母和姨娘后,召集一批胆大的家丁抄起青龙偃月耙、雌雄双股棍、方天画尺、诸葛连砖等居家必备护身神器汹涌出动。他们见鬼童被钉在树上的躯体已开始腐烂,顿时气血上涌,纷纷冲上前去拳打脚踢,誓要将这邪祟彻底碾碎。
刘徵并未参与落井下石的群殴行动,而是兴冲冲地朝游稚走来。哑巴见状,连忙握住游稚的手,在他掌心飞速写下:勿提驱魔之事。
游稚不着痕迹地点了点头,刘徵便快步走近,兴奋道:“吴贤弟!八贤兄!当真好功夫!这回可救了在下全家上下两百口人!”
游稚微微一怔,心里快速计算着:刘老爷、正妻一、妾三、侍妾五、娈宠四、嫡子一、嫡女一、庶子二、庶女四、刘徵的正妻,嫡子嫡女各一……
算着算着,他发现自己手指头不够用了,很想脱鞋用脚趾头一起算。
这么说来,刘家光是伺候主子们的家奴就有近两百人,除侍妾和娈宠外,每位主子都至少有十人照料饮食起居,这未免太过奢侈,真是骄奢淫逸!
“贤弟?身体可有不适?”刘徵见他神色游移,忍不住关切问道,“六儿!扶吴少侠下去歇息!”
游稚回过神来,连忙摆手,示意无妨。
他眼见众人已报复性地把鬼童的尸体砸得稀巴烂,心头却浮起一抹异样的情绪。方才灵体离去时的那一揖是何意?
它被拘于此,操控杀人,究竟是本性作祟,还是受人所控?
然而如今魂灵已散,便是想问,也再无门道可寻。
“贤弟,这妖物该如何处理?”刘徵望着被打得稀烂的尸泥,面露难色,“总不能曝尸府内……再者,这尸泥……似乎有毒。可惜这棵百年老树,竟是此般……”
游稚听得半懂不懂,只确定刘徵不是在责怪自己害死老树,可鬼童又不是他收服的,他哪懂如何处理?好在哑巴识趣,握着游稚的手龙飞凤舞地写了一串字,游稚便替他传话:“取一些干燥的艾叶来,还有檀香,刘老爷小妾房里的那种即可……将尸泥点火焚烧,备一口大缸,挖出所有被污的黑土封存。”
哑巴又补充了些文字,游稚拉住正要离去的刘徵,继续道:“你弟弟不是在青华门么?”
刘徵连连点头。
“让他把缸抬去青华门修炼之地,以仙家正气熏陶,假以时日便可根除戾气。”
刘徵应声道:“如此甚好。”
哑巴又在游稚掌心书写,游稚顿悟,忙补充道:“切勿直接触碰尸泥,凡渗染尸泥之物皆不可再用,更不可害人。至于这棵老树……先以艾叶熬汤浇灌,七日后若见复苏之象便无碍,若叶片转黑,便须连根铲除,同样焚之。”
刘徵笑道:“自然,此妖物狠毒,怎可留患?两位请稍作歇息,愚兄先行禀报父亲,再商议余事。”
哑巴捏了捏游稚的手,游稚不明所以,却鬼使神差地答道:“我与八哥再守一会儿,愚兄自去忙便是,不必管我。”
哑巴:“……”
刘徵:“……”
游稚:“?”
刘徵轻笑,朝游稚拱手道:“贤弟风趣,愚兄这便去忙了。六儿,凡事依吴少侠所言照办,若有怠慢拖沓,家法伺候。”
“是,少爷。”
小厮、家丁哪里还敢怠慢游稚与哑巴?方才见识过二人手段,只差跪地磕头,感恩戴德。方才动静虽大,却未惊动刘府之外的人,毕竟刘府地大势广,骚乱局限于小妾院落,尚未扩散。
众家丁忙不迭地照着哑巴的吩咐行动,四处收集端午节剩下的艾叶,尽管惊扰了居民,刘徵却命人补送白银五两,众人皆捧钱回屋,不再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