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庆功宴的第二日,辛乐已走了,雾雪人醉倒至深夜,颜浮白扶着晃晃悠悠的叔父回了房间。
她本已打算阖门离开,站在房外盯了颜书臻片刻,又折回来拿出个淡绿色的药瓶,倒出一粒褐色药丸给他喂下,末了将药瓶立在桌上,返回自己房间。
雾雪每年冬末都会频繁的下雪,今夜雪落得突然,而且愈来愈急。冬夜沉沉,即便落了雪也不见明亮。
寂静无声的黑夜,不知哪里轻微的咔嚓一声,而后愈演愈烈,啪的一声,树枝叫雪压断落在地上,带着大片积雪哗哗坠落。
一个黑色影子沿着无雪的房檐下略过,钻进颜氏祖祠,明灭的烛光让这地方透着阴森恐怖的气息。
黑影面对眼前上百灵牌静默良久,而后安慰自己般跪下三叩首,仿佛这样安息的魂灵就可以不计较他的冒犯。
他走到五列牌位后面,捧起其中一个灵牌,其上刻着颜氏开宗先祖的名讳。他将灵牌底部旋转半圈。
嘎吱吱——
角落处融于墙壁的小木门弹开,不断嘎吱嘎吱吱的响,他将灵牌放回摆好,鼓弄着木门连接处的铁片,将木门卸下。
一个银针状的钥匙掉落,他捡起沿着墙缝细细摸索,摸到一个极小的孔,然后将“银针”伸入左右转动,另一个角落地面轰轰作响,石板门开了,透出窄小潮湿的石阶。
密室墙壁上结了一层薄薄的霜,凉气透骨,他抽出匕首,精准的掷入密室中心的台子。台子轰然倒塌,露出精密的机械构造,不多时便咔嚓咔嚓停止运转。
四面八方袭来凌乱箭矢,而他站在石阶处分毫未伤,白铁寒光中映着他快意的笑……
——
辛乐出钟榆府,并未急着离开雾雪,而是找了家客栈小住。
按理说她出任务,走官方驿站更便利也更便宜,但一来,朝廷驿站人员混杂,暗桩眼线防不胜防,二来,驿站中来往尽是公事,持重肃穆,不自在。
三来,云阴宫每个任务都由清云堂商定后设定三个时限,一称“摘花时限”,在此时间内完成任务,即可自由支配时间直至第二时限前三日。二称“当归时限”,任务负责人需在此时刻前最迟七天将任务报告书以飞花术传回云阴宫,再由清云堂再行审议,决定是否需要加派人手。三称“昼夜时限”,此时间末清云堂将审定、追责,这是为了防止有人恶意拖拉进程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因其严苛,又被云阴宫众人戏称“生死时速”和“死亡红线”。
而辛乐此次任务的“摘花时限”是十五日,云阴宫的纵马人来时并不急迫,巳时打马出发,路上歇了一夜,次日近黄昏时便到了,这也是满醉放心她孤身前往的原因——实在是太近了,出了问题再纵马赶来也来得及。
算上她在雾雪的时间,才过去五日,往常她早急匆匆赶回去领别的任务了,但这次,辛乐突然起了些偷个懒儿的心思,想尝尝“浮生半日闲”的滋味……
不过还有一个原因。
某人心心念念要去“踏雪寻梅”,前日庆功宴明里暗里提了两三回,这要是不应了他,回去不知道要暗自遗憾多久……
“店家说,北行五十里,坼风岭的梅花开的最好。”
听闻红颜映白雪,玉容生晕,瘦影横斜。岭上暗香如沁,似醉似醺,数里红梅凌寒独立,傲霜不折。
风骨依旧在,无意犯时妆。
松熠当时听了,眼睛晶亮晶亮的,一眨不眨盯着辛乐。
“不过云阴的马车管送不管接,怕是得等你学会骑马,才有可能得见了?”
牧烈林氏位处大草原,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加上天生地养的牧羊驯马的好本事,使得朝廷驿站和民间客栈的马匹换乘工作,几乎都被林氏包揽,且遍布天下。
这家客栈便有林氏的马匹。
辛乐倚在马厩外,看着松熠终于能稳稳当当一圈又一圈跑马,不至于三番五次往地上摔,无奈的笑了笑。
松熠感应到什么似的,望向这边,他生怕辛乐反悔,昨日辰时千挑万选,最终挑出了匹看着最温顺的棕马,练到天色昏沉时被辛乐制止,今日天刚蒙蒙亮就喂马练习。
他见到辛乐,一种不可名状的羞赧生出,直烧到耳根,放缓了速度跑了半圈,到辛乐近旁勒停。
松熠翻身下马,牵着缰绳,轻车熟路挠了挠它的耆甲,马儿甩甩尾巴,打了个响鼻。
“练得很好啊。”
松熠不好意思的边咧嘴笑边挠了挠头。
“走啊。”
“啊?”
辛乐奇道:“怎么了?你又不想去了?不能吧。”
“去看梅花?现在?”松熠暗自琢磨着:这都过午了,这种事不应该选个天朗气清的日子,晨光正好的时候再去吗?
“……”辛乐无语到:“不然呢?”
少年便装出行,着一身黑衣,勾勒出尚未长成略显清瘦的身形。
昨夜雪急,落了一地积雪,他们走的不疾不徐,在宽敞的大路上并道而驰,轻快的马蹄溅起纷纷扬扬的雪泥。
偏巧晌午的暖阳照过,渐渐有消融的迹象,道路两旁的杨柳枯枝啪嗒摔下一地雪。
“吁!”迫停的马儿扬起前蹄,高声嘶鸣。
松熠一个不注意,已窜到十米外,此时转过马身向前踱了几步:“师父,怎么了?”
“不对,”辛乐皱眉想了一会,连声道,“不对不对不对。”
辛乐细细回想,王忠的指甲,不是尖刀状,暗黑色,邪巢入体的人指甲是暗黑色吗?她从来不曾注意这些细节。而且,怨气极深的人才会引得邪巢入体,他清醒后为何说不出话,王忠辅佐两任颜氏家主,可以看出武力高强,可他的眼睛是怎么回事?
辛乐越想疑点越多,她突然想到什么,“松熠,我交给你的那个,黑色的铁牌,你放哪儿了?”
松熠从布包中拿出青色的帕子,一点点摊开,辛乐接过,看了半晌,黑漆漆的东西,竟然越看越眼熟,就是怎么都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辛乐胡乱将东西放在袖子里,忽然想到清云堂那个神神叨叨的老神婆,云阴宫三大时限的制定,有一半是依靠她……的感觉。
说实话,辛乐不是很欣赏她整日里一副“天机不可泄露”的模样,话说一半就停,惹的别人抓心挠肝。偏生她还是个爱捉弄人的,心情好了就逮个倒霉蛋,对他说一句“今日注意脚下”,害的人家担惊受怕一整天,末了还觉得多亏了她的提醒……
她最有名的当属和掌门满醉的一段对话。
满醉看着老神婆大笔一挥,刷刷刷不一会就将一摞任务书的时限写完了,欲言又止。
“掌门有话不妨直说。”
“云长老,不需要占卜一下吗?”
“这点小事不配让我占卜。”
“……”
辛乐当时在旁边看不过去,“那敢问云长老,什么样的大事,才配得上您动手呢?”
“天地之时,苍生之命。”老神婆闻言真的认真思考起来,郑重回答,顿了一会,托腮看着辛乐,“如果你求我一求,我或许会考虑考虑帮你算一算你的运势呢?”
“……”辛乐还不等开始敬重她,她又没正形了,辛乐当时年轻气盛,当即明嘲暗讽,“那我给您老磕一个呢?”
“那倒不必了,给我沏壶茶便可。”老神婆视讽刺于无物,悠闲的喝着茶,不忘补刀,“你脾气这么坏,下午磕个头,估计半夜就得来暗杀我,我可不敢让你受气。”
辛乐气的夺了她的茶,被满醉斥了两句,然后不情不愿的给她沏茶去了,边沏茶边暗暗的想:都是因为掌门师兄偷偷说他也想喝,我才来沏茶,才不是给讨厌的老神婆沏的!
老神婆确实讨厌,不过话说回来,她不捉弄人的时候,直觉往往极准……
“摘花时限”是十五天,意味着如果辛乐超常完成任务,至少需要十天……
“怎么就没想到呢?”辛乐在心中怪了自己一遍,“小熠,那个……你要不先回去?颜家那边可能还有点事,我得回去一趟,等我回来再陪你玩。”
“那我陪你去。”
“你先回去,过几天我就回来了,要不你先回云阴,向掌门报个信……”
“我陪你去。”
“……”辛乐已失了约,不好意思再驳他,只能无奈叹口气,一夹马腹疾驰而去……
——
夜暮时分,雾雪冷的透骨。
颜浮白被一盆凉水泼醒,打了个冷颤,发现自己被铁链拴在堕灵刑台,台下侍从们举着火把,像幽幽鬼火,各长老和族人们的脸在火光中忽明忽暗。
颜浮白起身扫视一圈,这才发现小黄被关在笼子中,身上伤痕惊心。
她潜入祠堂密室,打开常白山的结界,趁夜乘雾雪金渐层赶赴常白。
多年筹谋的相聚,在此一举。
却不想,结界之内还有令一层禁制,她费尽心思,终不得解。而后,颜氏众人赶来了……
至此,功亏一篑。
“颜浮白。”颜书臻声声质问:“私闯祠堂,毁坏常白山结界,可是你所为?”
颜浮白敢做自然敢当:“是。”
“庆功宴下药,使众人昏迷,可是你所为?”
“是。”
颜书臻似是愤恨,攥紧拳头:“可有证据?”
怪了,从来是为自己辩白需要证据,承认投毒竟然也需要证明。
“叔父……”颜浮白顿了片刻,改口道,“家主没有将解药给他们吗?这不是证据吗?我下的毒是自己研制,解药也只有我有,药瓶上有代表我身份的杏花,家主不是最为清楚吗?可惜我不慎将解药遗落,不然可足够你们昏睡三日了。”
“够了!”颜书臻继续审道,“青桩村王忠,可是你杀害?”
“什么?王伯伯他怎么……”颜浮白下意识往前走几步询问,到刑台边界一米处忽然一阵窒息,她眼前一黑,双腿发软跪倒在地,脖子上的铁环松些,她止不住剧烈的喘气。
堕灵刑台,是用以惩处犯错的颜氏族人的,一旦靠近边界处,脖子上的铁环便会骤然锁紧,防止犯人逃跑。
“颜浮白,你为何要这么做?”
“为何?”颜浮白冷笑道,“我还想知道为何呢,你们当年,为什么要逼我哥去常白山!”
一众长老神色变了几番。
颜浮白的情绪变得激烈:“我们已无父无母,不过相依度日,到底怎么影响你们了?为什么还要用我的性命逼迫我哥离开?骨肉至亲,分离数年,如今我只想去见一见他,你们为什么拼命阻拦?为什么?”
“因为你哥是怪物!”不知哪个长老喊了一声,喊破颜氏秘而不宣的往事,自此一发不可收拾。
“他不是!”颜浮白像被触到逆鳞,从没见过她如此歇斯底里的样子。
“我父亲在时,你们夸他天资聪颖,乖巧明理你们都忘了吗?颜家为什么要经历那么大的代价御兽,为什么能御兽的大多都是颜家人?因为我们天生体质比常人羸弱,习武不得,可是我哥,”颜浮白踉跄站起,“我哥年幼时便已经是家族中百年不遇的练武奇才,他强大到没有人是他的对手,他强大到根本不需要御兽!你们都忘了吗?当时你们是如何称赞不绝于口,如何骄傲的认为自己从此可以挺起脊背?如何将他视为家族的希望和倚仗?”
“他再如何强大,也不过是个瞎子。”有人开了头,诋毁便接连而至,连半大的少年也要踩一脚。
“你住口,当初你进深山中,被饿狼追赶掉下山坡,伤的浑身是血,是谁纵然目盲仍然背着你走了二十里路回到家中?你有没有良心啊?”
颜浮白咬牙恨道:“你们,谁不曾受过我哥的恩惠?如今反咬一口,真是恶心。”
“你敢对长老不敬?”
“讲不清道理的才会拿身份压人。”颜浮白一字一顿,声声诘问,“若没有当初的事,我哥必定成为家主,那我便是家主嫡亲胞妹,你们这些旁系,难道敢为难我?”
“即便如此,只凭我是如今颜氏唯一嫡系血脉,你们,又为何敢对我不敬。”
此话一出,倒真逼得一群人哑口无言。
“一群两面三刀又没良心的墙头草,也配自称长老,真是恶心透了!”
……
倒未必是真不喜欢,只是牵扯到自身利益时,没人敢赌那份风险的可能性,也没人敢相信看着长大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