泊杨古城在黄沙的淹覆下破败不堪,青灰色石墙浸染透时间的沧桑,只有萧府方圆数十里供养着广袤大阵,依稀可以窥见昔日的宁和与荣华。
卖肉的小贩利落地剥掉蛇皮,为驻足的客人切块装袋,温室蕴养的瓜果蔬菜供不应求,一经售卖引起哄抢。大部分吃食被细心保存,由阔耳狐和沙鼠送走,不易腐坏的生活用品则由专人牵着骆驼慢慢运于沙漠之间。
小衍说,以萧氏如今的能力,不足以支撑起保护整个泊杨城的大阵,拼尽全力也只能留下部分,因此,卦垒的百姓被分往两地,大部分留在地下城艰辛度日,少部分与至亲分离留在泊杨城寻找食物和泉水。
一切物品会被优先送往地下城,因为大家的亲人在那里,心也在那里。
所以看似繁华的古城街景,背后隐藏着的,是深切的悲伤与绝望。
“姐姐,你喝酒吗?”
小衍的声音将辛乐的思绪拉回现实,热闹又哀伤的街道再次出现在眼前。
卖酒的店主烂醉如泥,倒在店门前的石阶上。
小衍艰难地扶他回屋,那人穿得脏乱,醉得糊涂,高声呼喊:“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
“王叔,快回去吧,不然着凉了。”
“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
“小心摔着!”
“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
辛乐捧着装酒的皮囊,看小衍有些疲惫地走出来,额头都沁出一些汗。他自己取一个皮囊,灌两口酒,辣得鼻尖通红。
“这是王叔的妻子最爱的诗,他们最后的书信中,王夫人写了这首诗,而后神树凋落,鸳鸯两地,不等再见,夫人就……从那以后,酒肆再无诗谜,王叔日夜买醉……”
小衍有些微醺的模样,将辛乐的酒囊打开,推给她:“你尝尝嘛,泊杨的烈酒,听说和外面的滋味不同。”
辛乐尝一下,十分辣口,与云阴清冽回甘的酒酿天差地别。
“你有什么心事么?”
他避而不答:“喝不惯烈酒?”
小衍一路走,一路饮酒,或许确实是饮惯了烈酒,丝毫不顾忌会刺痛舌头的那种辣。
“到了。”
古意厚重的府邸显现在眼前,说是府邸,实际上只是比其他房舍更大些、规整些,比齐鲁任何一个世家的府邸都古朴简陋。
小衍在府门前顿住,回身望着辛乐,眼都不眨一下。
辛乐被盯得发毛:“你醉了?”
“姐姐和我一起去么?”
“嗯,我陪你。”
“姐姐来这里寻谁?修士?百姓?可以告诉我么?”
辛乐斟酌再三,决定和盘托出,毕竟经过几日的相处,早已经信任他,没必要再隐瞒。
“小衍,你应该知道,卦垒境内失踪数人,我要找到他们。”
“卦垒境内流沙繁多,时有人失踪……”
“这次不一样。”辛乐顿了顿,“小衍,这不是你能理解的范畴,可能会很危险。所以我把你平安送回地下城,或者是看你在这里安稳落脚,我就和你分开,抽身调查这件事,以免连累你。”
“你别去了!”小衍显得十分焦虑,“我不想看你做危险的事,这个调查一定要做吗?可不可以不去啊?”
“小衍,你怎么了?是醉了吗?”
“……我就是不想和你分开,不想你涉险。”
辛乐暗自想到:小衍刚失去至亲,面对离别焦虑再正常不过了,只是,他这是已经把我当亲人了么?
“别担心,小衍,这是我的分内之事,而且也未必会有危险,这只是一种可能性而已。况且姐姐一向福大命大,一定不会有事的。”辛乐拍拍他的肩膀安慰,“别怕,姐姐还要请你吃松花糕,喝松子酒呢?”
经辛乐这么一提醒,小衍又想起来,放弃纠结,可怜兮兮地撒娇:“三个愿望,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不会食言,对吗?”
“保证践诺。”
小衍伸出小指,递到她面前:“拉钩。”
辛乐无奈地笑,和他一同念那幼稚的誓言,以此安抚他的不安。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谁变谁小狗……”
小衍在萧府驾轻就熟地带辛乐到厅堂,萧家家主正在里面会客。那客人是个异域姑娘,一身银铃叫风吹得轻轻晃。
不等辛乐细细打量,管家前来致歉,请他们到偏厅稍等。
他们长途赶路,已是疲惫不堪,莲池也累得变小缩在龟壳里休息。
会客时间很长,眼瞧着要日上三竿,不过主人家也颇为体恤他们的不易,接连奉上几次点心小吃。
辛乐倒是无所谓,有吃的垫垫肚子自然是好的,只是小衍年轻气盛,等得颇为不耐,一口未动表示抗议,并且连续小解三次借以催促。
管家一下下擦着鬓角的汗,再三表示歉意。
辛乐试着劝阻一次,倒不是怕萧家不满怪罪,只是异域之人堂而皇之地出现在泊杨,瞧着周身气派装扮颇为显贵,萧家已有通敌叛国之嫌,此事至此,复杂性又上一层楼。
她并不想小衍因一时被怠慢置气,从而卷入这么复杂危险的事情。
辛乐自知并无资格管教小衍,只是试着劝劝,小衍竟真听了,坐下乖乖吃起点心,不再焦躁不安地走来走去。
午后,管家才请他们进厅堂,而那异域姑娘竟还坐在内。
这次辛乐暗中打量她的衣着。
她周身银铃精巧遍布,连手镯脚环都是,为了迎合齐鲁的风俗将发编成麻花辫盘起,却仍能一眼看出那细碎的羊毛卷。
肥大的罩袍松松垮垮地披在身上,明显是借的,依稀可见里面色彩鲜亮繁多的衣裙,辛乐猜,那应该是一件无袖及膝连衣裙,编织得很是讲究。
与卦垒毗邻而居,能够暗中勾结,又这副容貌打扮,是南阆无疑。
萧家家主高坐主座,先前毫无待客之道,如今也并无相迎之意。
辛乐幼时在先掌门手中见过他的画像,那还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一袭灰衣也掩不住的明朗和恣意。
世家历任家主在上任时都会向宫中送出自己的画像,皇帝又送给各大仙门。
当时先掌门向满醉和辛乐历数各个世家家主,萧家现任家主萧浩正是为数不多被辛乐记住的。
无他,只是在先掌门口中,萧浩正是萧家不世出的天之骄子,无论是符咒阵法,还是三春万卉,甚至琴技曲谱,他都极为精通,据说他方满十五,他的父亲就将萧家交给他打理。
只可惜生不逢时,萧家最杰出的天才遇见卦垒千百年不遇的灾劫,真龙不能腾天潜渊,大展宏图,反而囚困泥沼,落得斑斑白发。
虽则俊朗风华依旧可见,仍掩不住苍老与疲态,再寻不着画中风骨。
萧浩正只是淡然询问:“使者,所来何事?”
小衍敷衍地拱手:“一级岩浆将地下城燃烧殆尽,如今族人聚集在相距百里的岩洞中,急需物资补给。”
萧浩正的眉心笼着哀愁,若有若无,像是对死亡司空见惯,又好似预料之中。
“还有,爷爷施展大封印术,封死邪巢的出口,我没能带他回家,爷爷被埋葬在那一汪地火中。”
“长老因公殉职,心怀大义,萧某代卦垒幸存的五万七千三百二十二名百姓,铭谢长老。”
萧浩正的神色似悲似愁,只是这悲愁始终淡淡的,如同秋水泛起的涟漪。
在这样一张脸上,辛乐探不出一丝端倪。
“你果然没有心……”
低沉突兀的一句话,引得在场的人都错愕片刻。
辛乐反应过来,很是诧异地看着面前少年的背影,他握紧双拳,指甲几乎陷进手心的肉里,像一头极度哀伤蓄势待发的小狼。
辛乐轻声唤着他的名字,小衍却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
萧浩正的神情罕见地出现一丝异样:“你说什么?”
“我说,萧浩正,你没有心!你听清了吗?你就是一个只有理智没有感情的疯子!”
辛乐:“……”
萧浩正:“……”
管家见状端来一盏凉茶递给家主,萧浩正极其自然地接过去一口闷下。
“爷爷死了!你就一点都不难过吗?他是你的父亲啊!为了守那破阵,牺牲任何人你都不在乎吗!你要将所有人算计进去?你就一定要赶尽杀绝吗?”
萧浩正将茶盏重重摔在桌子上,喝道:“够了!来人!将这二人抓起来!”
小衍异常的反应引起辛乐怀疑,还来不及细想,辛乐下意识挡在小衍身前,她拱手行礼:“幼弟年少鲁莽,言行无状,冲撞了家主,还望家主海涵。”
“海涵?好一个‘姐弟情深’啊。萧某若是偏不呢?”
辛乐心中暗道:先掌门当初怎么没说,这萧浩正不光阵法剑术超群出众,性格也是如此清新脱俗呢?
她尽量摆低姿态:“……若是家主倍感冒犯,在下也愿代弟受过。”
萧浩正沉默半晌,竟自顾自地笑了起来:“罢了,既如此,此事了了。”
“……谢家主。”
不等辛乐缓口气,萧浩正说出一句更加让她毛骨悚然的话。
“只是不知,未经允许私闯泊杨重地,在你们仙门判什么罪过呢,若冰长老?”
“……”辛乐自认为藏得天衣无缝,不想早已被他发现,“我云阴宫早递拜帖,依规办事,何罪之有?”
“拜帖?是这些么?”
南蛮姑娘手边数封拜帖,一封一封撕碎,利落地拍拍手,
“什么拜帖?没见过。”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辛乐冷笑一声,质问道:“萧家主这是决心叛国吗?”
萧浩正装聋作哑,全然不理辛乐:“既无拜帖,按我们卦垒律例,该丢去喂大阵了,来人,把这二人抓进地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