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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泉眼无声惜细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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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萧浩正回来后,萧衍沉浸在失而复得的喜悦中,日日为萧浩正束发、做饭、洗衣、弹琴,亲昵非常。

只是良辰苦短,好景不长。

只是天意弄人。

三月初六,十日期限已到。

萧浩正看着小衍忙前忙后,做了一大桌子饭菜,心中生出万般不舍。

恨这苍天不肯怜人愿,恨这命运总偏爱骨肉分离,恨这月长缺花易残,终归不圆满。

萧浩正面对一桌子丰盛菜肴,心中越发酸楚,开口问道:“爹爹害了那么多人,你可还怪我?”

“爹爹,我知道这些都是无奈之举,怎么会怪您呢?您为了所有人牺牲一部分人,为了我,放弃旁人……我只怪自己太过笨拙无知,才让您一个人担着这么重的担子。”

想到日后再也不能陪在他身边,看他平安无忧、长大成人、结婚生子,看他做个家主、指点江山、意气风发,萧浩正心中便尤为不是滋味:

“是爹爹亏欠你,没有让你无忧无虑,反而让你经受那些困苦和煎熬。”

“爹爹……”

“你的身份,没有一早就告诉你,是因为我不想让你面对那些命中注定,不想让你担惊受怕亦或愧疚不已,更不想你终有一天举身赴死。欺瞒你这么多年,希望你不要怨爹爹。”

“……您为我取名为衍,是不希望我被命运阻碍,那么,孩儿也不信命。”萧衍拍拍胸脯,“您看,我的心还完好无损地长在这里,它不是千千万万木灵之花中的任何一朵,也不是注定花落成泥、滋养大地的绿洲之心。”

萧衍笑得热烈,笑得纯粹,好看极了:“爹爹,它只是我的心,它有血有肉,有力地跳动着,承载着十八载的回忆,它是一朵开得正烈的红花,是您和爷爷用爱滋养长大。”

萧浩正悲喜交加,突然没头没尾道:“花儿,日后,可会怨爹爹?”

萧衍沉默地望着萧浩正,半晌,郑重道:“我不是父亲的孩子,父亲待我之心犹胜亲子,父亲尚有舐犊之情,我读书为人十八载,亦知反哺跪乳偿恩的道理。孩儿报答尚且来不及,怎么会心怀怨恨?”

萧浩正释然一笑,起身想要结印落下结界,谁知眼前一黑,突然无力栽倒。

萧衍接住他,将他扶到床上:“您怎么也不对我设防?爹爹精通药理,却不曾闻到菡耽之香,注意力全放在我身上吗?很幸运,看来我赌对了。”

萧浩正看到角落中燃尽的菡耽香。

萧衍每年盛夏时,睡意都很浅,萧浩正换了很多种安神香,告诉他植物之香都不会对他起作用。

他很聪明,菡耽香不会作用于他自己,而且香味极浅,略有分心便不会注意到。

萧浩正艰难唤着他的名字:“小衍,你做什么?”

“爹爹,您以为我还是那么傻么?您说今天要出门,我就已经知道了,三春万卉又不能封印绝杀阵,大封印术却可以。你不肯教我,爷爷也不肯教我,是因为使用大封印术是会死的……”

他语气平淡,却蕴藏着无穷无尽的悲伤:“方才,您问我日后可会怨您?爹爹,如果您自作主张抛下我,为我牺牲自己,那么,我永远都不会原谅您。”

“对不起,我知道自己很软弱。我真的不能承受再一次,我的至亲以同样的方式,死在我的眼前,而我却无能为力。”

萧浩正意识逐渐昏沉,他模糊地感受到自己腰间匕首被解走,心中万分焦急,却不能动作,也说不出话。

萧衍跪在地上,恭敬地叩首:“多谢爹爹留我性命,多谢爹爹悉心教养,多谢爹爹万般疼爱。”

“为人十八载,我无比快乐。原以为绿洲之心远在天边,如今近在眼前,这很好,我也能够保护你们了……”萧衍笑道,“这样的结局,与其说是命中注定,不如说,是命运垂怜。”

萧衍匆匆起身,怕自己有半分反悔。

开门时,辛乐正前来。

她估摸着时间,现在差不多用餐完毕。这几日萧衍寸步不离地黏着萧浩正,她总是不得空,今早,她想着不行,还是要找萧家主问问那夜的事。

时间估摸得倒挺准,萧衍正好要出去。

只是,他连招呼都未打,听辛乐叫他的名字,不停下,反而疾走,最终竟然跑起来。

辛乐有些诧异,思考着自己是何处得罪这半大少年了,想了半晌,她觉得不是自己的问题,嘟囔着:“怎么哭了?挨骂了么?”

突然,辛乐想到什么,脸色骤然凝重,她推开房门,萧浩正躺在床上,桌上的菜还温热,一切都很正常,只是这种若有若无的味道……

是菡耽之香!

辛乐睡眠很差,各式各样的安神香翻来覆去地用遍了,如今直接好几种混着用。

这菡耽香她最喜欢,香味极浅,效用极强。

辛乐忙将门窗全部打开,盛一盆凉水,道一声:“萧家主,得罪了!”

便将水尽数浇下。

萧浩正惊醒,看见辛乐,急道:“小衍拿走了我的匕首!”

“什么?”

辛乐听后连忙起身去追,追出门口萧衍早已不见了踪影。

萧浩正气力不济,勉力追出来。

辛乐东瞅瞅西看看,不知道去往何方:“萧家主,小衍他最可能去哪里?”

萧浩正略微思索,断定道:“胡桐神树。中心的胡桐离我们最近,他一定会去那里。”

……

不知神树见了千年的沧桑,是否能懂得心为何物。

萧衍跪在茂盛通天的神树下,仿佛盛开的春华,落地的秋叶。

他苦涩道:“我们这样信奉你,你为什么不帮帮我们呢?胡桐神树啊,我将绿洲之心还给你,你帮我护佑他们,千秋万载,岁岁平安,好不好?”

他像在叩问苍天,像在哀求大地,又像是诉说一个很多年的故事,一如爷爷哄他入睡时讲的那些。

“我身为卦垒的绿洲木灵,受我族供养数百载,却亲见我族人无望日久。我身为萧家公子二十载,享尽溺爱,肆意妄为,却亲见我家人受苦良多。”

“父亲赐我衍字为名,是望我这一生畅行无阻,永不受命运束缚,我想,我自然不应愧对此名。”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

“如今,于公于私,我都要向这天道,讨一丝出路。”

冽冽寒芒,萧衍将那匕首刺入胸膛。

一丝、一毫、一厘、一寸……

鲜血上涌,被他强行咽下,直至再也压不住,透明的血液顺着下颔流淌到衣角,显不出半分脏污,却是说不尽的纯洁。

世人常讲剖心明志,可是,他们说剖心以证时,怎么不曾说一句,疼得要死。

萧衍从未讲过,他最怕疼了。就像萧浩正所说,他是被百般娇生惯养长大的,最为娇气,他爱惜自己,连口头上的苦都舍不得自己受。

一寸、一寸、一寸寸……

他有些意志混乱地胡思乱想了:看来还是以死明志的人聪明些,起码,少了一段生生受罪。

混乱之中,他听到了父亲的声音。

他有些怅然地想到:原来,弥留之际,我最忘不掉的人,依然是爹爹。

原来,他一年一月长冬的守候,他一丝一缕疯长的白发,他一笔一划绘下的红花,都隐藏着他心中矛盾却澎湃的爱。原来,他板着脸斥我练琴,他挥着软鞭虚张声势,他纵容我与他争吵,都是我此生可逝不可留的幸福时光。

“小衍!”

辛乐接住将栽倒在地的少年,心脏处汩汩而出的血沾透衣裳,那深谷般的伤口触目惊心。

她轻拍萧衍:“小衍!小衍!别睡,坚持住,坚持住……”

辛乐习惯性用灵力为他止痛,却惊觉自己的灵力被封,她徒劳地安慰着萧衍,更像是安慰自己:“没事的,别怕,别怕……萧家主,快请大夫给他止血啊!”

萧浩正无动于衷,良久,叹口气:“没用了,太晚了,太晚了……”

“萧家主?”

“花儿不同于我们,他的心脏是真身,身体是元神。如今他元神不稳,真身受损,我们不能阻止他,不能阻止他的意志,否则他会魂飞魄散的。”

“可是……可是”辛乐哭道,“怎么会这样呢?一步之遥啊!”

“长老已尽心竭力,切莫如此伤怀,不然风寒反复事小,牵扯到陈年旧伤事大,稍有不慎,灵力无存。”萧浩正缓缓安抚辛乐,又顺势接过萧衍,“没事的,交给我吧。”

萧衍从疼痛中稍缓些,他艰难地睁开眼睛,看见父亲温柔怜爱地看着他,再有些复杂的情绪,以他现在痛得神志不清的脑子,实在是分辨不清了。

他见到父亲,第一反应竟是愧疚。就像他儿时贪玩荒废了课业,将父亲布置的阵法和琴谱忘在脑后,第二天被父亲一语道破,一样的无地自容。

他合该自责,父亲将他护得这样好,长这么大,自己竟从不曾流血,可是如今却……

好狼狈呀。

过去,他总是虚张声势地讨家人心疼,吃了一点打就哭得震天响,可如今,此刻,他多希望父亲眼中没有半分心疼。

他握住萧浩正的手,声音轻的如同呓语:“帮……我……”

……

世间可鉴心者,明月、明镜、白云、白水,何可胜数?然木灵之明志者,唯剖心而已。

萧浩正冷静得不似人样,半晌,流出两行血泪,更无人形。他接过匕首,抱着萧衍,拍着他的背,反复道:“好孩子,花儿,你实在是个好孩子。”

天和十六年,三月初六,在卦垒境内,泊杨城中,胡桐树下,有一场经久不散的,良辰美景。

那是一朵开得正盛的木灵之花。

鲜红色的花瓣四散,抚过每一颗早已枯黄的步行仙人掌,所过之处,春风拂境,花海重开。

茫茫的沙雾散去,金灿灿的胡桐叶子光彩夺目,重新焕发出旺盛的生命力。

莲池从水池中游到岸上,眺望远方,池中泉水汩汩而出,稚嫩的花苞仿佛下一瞬间就要开放。

是绿洲之心,是生命的清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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