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真的新年可以称得上是一年里最盛大的节日。

我自小就失去了额涅没有亲生的兄弟，与阿玛的其他老婆们也只是客气地交往，再加上我在建州前后待了两年，和府上的人都谈不上亲热。至于布斋的其他孩子、我的兄弟姐妹们，因为客居东城，我也只见到了他带在身边的嫡长子布扬古。这位比东哥大了十几岁的哥哥明显对她爱答不理的不友好态度我心里有数的，所以便能躲则躲。

因为这些，到了岁末团圆的时刻，我的院子里就显得格外空些。

腊月十六，我无所事事地和琬拉坐在屋子里剪窗花，却迎来了纳林布禄的福晋，我的欧克乌拉那拉氏。

她看上去三十岁出头的样子，进屋就着人收拾我的东西，完全不顾我的存在。

虽然东城贝勒府也是我的家，但说到底她是这里的女主人。我对她的行动摸不着头脑，但还是笑着迎上去：“给欧克请安。欧克怎么有空来我这里了，现在……这是要做什么呀？”

妇人拉着我的手引我坐下，笑着看一屋子的人忙忙碌碌：“是你额齐克的意思。我那院啊，给你收拾了两间屋子，过年随我住去，这边多冷啊。”

对这突如其来的恩施我只能欢天喜地地应下。

“东哥，你在府里住了有半年，每月只有逢十或是有事我们娘俩才能见一见，可我是真的喜欢你这个机灵的小丫头。”

自那之后的十天，欧克待我果真是亲如母女。我心里明白她绝不会毫无目的地对我一个兄弟家的女儿好也只能陪她演足和睦的戏码。果然，腊月二十五那天，乌拉那拉氏请了个姑娘来教我跳舞。有意思的是，在这个年月，叶赫的筵宴歌舞居然已经有了宫廷舞婀娜的意思，而不是神似萨满祭祀时的舞步一样的活泼热烈。这就让我隐隐猜到纳林布禄这次要我献舞的目的。既然扈伦四部的国主和亲眷都在，显然纳林布禄想要在这次团聚中把我展现给谁看，然后送我去完成他的“合作”。

除夕夜的家宴上，在纳林布禄的眼色下，布斋终于示意让我去准备献舞。虽然说只是一大群半大的少女穿着过年鲜艳的新衣舞了一支聘聘袅袅，可我怎么也不能忽视男人们从头至尾那些死死粘在我身上的令人不适的目光。短暂的舞步之后，是他们言词粗糙却由衷的称赞。

我换了衣服回到座位，欧克一边给我夹了一个油酥饽饽，一边亲热地问我：“你看满泰贝勒身边那个相貌出众的爷们儿怎么样？”

我闻言赶紧抬头看了一眼，又低头装作不懂她的意思：“什么怎么样啊欧克，都是外姓的爷，哪有我说话的份儿。”

她倒也不恼，像一个真正的母亲告诉自己的女儿一样：“他叫布占泰，是满泰贝勒的弟弟，也是我的亲戚。咱们贝勒爷有意把你许配给他做大福晋！”

我再次隔着重重人群望着男人那一桌那个看起来二十出头的男子，他刚好也看向了我，我的目光大概过于单纯和浅薄都是十一岁小女孩的疑惑，他只是温和地一笑就偏过头去了。

而我琢磨着未来将要发生的事情，很轻很轻地叹了一口气。

守岁的筵宴结束，我跟在一众小辈后面给额齐克、父亲、其他国主拜年，然后大家一起接神、辞岁。忙完一连串儿的年俗，子时都已经过了，身为主人的纳林布禄把客人都送走安置。欧克扯着我一起忙前忙后，我明白她的意思，跟在她身后一起去送乌拉部的满泰贝勒和布占泰。

欧克有意走快了几步和满泰贝勒说话，把布占泰落在后面，于是我和他便并肩走着。

他低头看目前身高不足一米四的我：“你很美。”

我迎上布占泰的眼神，他明明是在笑着却一眼就能看出他的不开心：“谢谢贝勒爷，很多人都这么说。”

“你的额齐克大约也告诉了你，”他看着自己的手指，“无论如何要我娶你过门。”

他的话不该止于此，我想了想，试探着问他：“贝勒爷这是对我不满意了。”

“天底下没有男人能拒绝你，东哥，”他拍拍我的头，“为了你，我哥哥和我都愿意相助叶赫，为了你，为了你。”

布占泰一遍一遍地说着，像是谁给我听，也像是在说服自己。

我看着这个相貌堂堂的男人，想要确认自己的想法：“爷是今日衣服添少了吗？怎的一直在发抖？”

布占泰一遍一遍说着为了我，甚至根本没听见我问他的话，始终沉浸在自己的逻辑里：“可是对方是建州！东哥，为了你，我可以奉上乌拉的举国之力和建州为敌！”

“为了我去和建州为敌可并不明智。”我问道，“如果最后赌输的是我们这一边呢？”

“东哥！”他捂住我的嘴，弯腰和我平视，“这话不能说！我们不会输！死亡那是天神对有罪之人最严厉的惩罚！我不会死！乌拉也不会！”

被他死死捂着嘴的我几乎笑出声，说到战败死生，他的满脑子居然只剩下他自己。

送回了乌拉的客人，我们又回了堂屋，等纳林布禄领着叶赫的族人去西面祭拜完祖先已经快过丑时了。

欧克吩咐琬拉帮我拆头发，坐在一边和我热切地聊着天，等收拾好一切我钻进被窝，她终于喜气洋洋地问到了主题：“看你今天和布占泰聊了很多，你喜欢他吗东哥？”

喜欢他？

我想起刚才布占泰那双写着恐惧的眼睛，想起他声音里流露出的贪欲，更不敢忘我的额齐克纠集的这帮人的可怕对手努尔哈赤一生未败的事实，难免再次重重地叹气。

我凝视着这个把我当亲女儿宠着的妇人：“欧克，东哥要嫁就只嫁给真英雄。”

她依然笑着：“看你这话说的……”

“可惜布占泰不是的。他不仅贪生怕死还贪心不足……”

“啪！”她扬起手利落地打在我的上臂，惊得屋子里的小丫鬟跪了一地。我这才反应过来，那是她的侄儿，我不该把话说得如此直白不堪。

她愤怒地离开了，临走还甩给琬拉一句：“明天一早就送东哥去布占泰那屋，不必拜年了！”

我迎着快晌午的日头醒来，梳洗完还在吃大年初一的第一顿饭，欧克派来的嬷嬷就不由分说地领着我去了布占泰住的院子。我留意了一下，果然随行的侍女中也有几个格外眼生，想来是乌拉那拉氏派来监视我的。可以理解，大战正在酝酿，纳林布禄自然不允许出一点岔子。

我到的时候屋里只有一个侍女带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她看起来三四岁的样子。侍女向我行礼，没等我问就告诉我说纳林布禄找了另外三部的贝勒爷说话，所以布占泰怕是有一会儿才能回来。我随便应了几句，我又不在意他，既然欧克让我来，我把表面功夫给足就是了。

侍女指点着小女孩跟我问好。那女孩脆生生道：“阿巴亥给慕尔登格格格请安，格格吉祥！”

是阿巴亥？她还这么小，正是蹦蹦跳跳还好玩的时候，阿巴亥又爱说话，我就一直和她玩闹着，直到太阳偏西也不见布占泰回来。我知道天黑我再留在这难免又要被指指点点，于是打了招呼就走了。小阿巴亥和我说她以后一定还去找我玩。

想着初一无论如何还是要给自己的父亲拜年，于是我绕路去了布斋那里。他没有像平时一样迎着抱我转一圈，而是带着几分局促地坐着。我问他是不是昨晚的事他听说了，他反而问我昨晚发生了什么。我靠近想问他究竟为什么要对我这样冷漠，他只是神秘地笑着，却始终没有说。

我不知道这短短一天有了什么变故，在发现布斋看我的眼神有了变化之后，我被前所未有的恐惧笼罩了。

注释

1.海西女真、扈伦四部：松花江大曲折处元代起称海西。扈伦四部即叶赫、辉发、哈达、乌拉四部。

欧克：满语，婶婶，即叔父的配偶。纳林布禄的福晋史书没有记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