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拉着琬拉没命地在山里跑,我们从北面的九部联军来,便自然地往南拼命向前。我能感觉后面有很少的一小队人在追赶我们。所幸这荒唐的仪式本就拿不上台面儿羞耻之极,布斋没有带多少人。
琬拉小声的对我提议:“格格!我们哪跑得过男子,您放开奴才,我去引开他们!”
“不行!”我打断她,“我不可能丢下你不管!”
见劝我无用,琬拉更用力地握住我的手臂,快跑了几步改成让我借她的力量向前:“格格,我们往哪边?”
往哪边?四下都是夜晚森林里幽幽的绿,我能往哪边。
“我们往东吗?东面有布占泰贝勒的军队。”
布占泰?不行,以乌拉叶赫的关系,我一旦去找他还不等于把自己送回了布斋身边?想到布斋,我几乎一瞬间就顿下脚步,胃里冒出来激烈的恶心令我不得不停下,扶着一棵树拼命地呕吐。
“格格,格格不行,他们快追上来了!”
我吐得昏天黑地哪能顾得上这些,琬拉用她的汗巾简单给我擦了嘴,几乎是用扯着把我拖到了几十米外的一块巨大的岩石后面。
我听到了追赶我们的人的逐渐接近,然后是我熟悉的,现在令我畏惧而恶心的布斋的声音。
“跟丢了?”他大声的斥骂下人,“蠢材!蠢材!两个小姑娘你们也追不上!”
一片静默之后,我听到他的话被怒火压抑得变了调:“东哥,你早晚会回叶赫的,你嫁人之前,早晚会是我的。”
我捂着自己的嘴,努力让自己不发出一点声音。心跳声因为害怕和愤怒越来越快,也越来越响,直到我的耳边都被自己的心跳声包围,才发觉叶赫的人已经离开了,琬拉正推着我要我清醒过来快和她走。
胃里的难受并没有让我停下对自己去路的思考,西面是科尔沁大军,北面是叶赫哈达辉发三部,东面是还在赶来的乌拉,无论我向哪,最后的结局都是被送回叶赫完成那个女儿出嫁前要把自己献给父亲的狗屁仪式。
我唯一的目标,向南,去正在与九部联军对峙的建州——虽然冒险,我们两个手无寸铁的女孩,稍不留神就不会被警惕极高的建州士兵直接斩杀。
正直暑热渐退的夏末,除了被树枝划破手臂和袖子,山林里不知名的蚊虫也把我们两个包围。我们好不容易翻过山的最高处,发现往南不远与之相望的一座更高的山头灯火通明——那是建州的大营。我向自己这座山的山脚望去,借着惨白的月色发现不远的半山腰有一间明显是由人类搭建的屋棚。琬拉拉着我过去,才发现这是个早已废弃的猎人的小屋,屋子里能用的东西除了两条长凳一张木桌只剩一把生锈的匕首。
没有食物,我又先先后后经历了无数次呕吐,虽然没有弄脏衣服,也知道自己的体力根本不足以徒步走到目的地。我没有了力气,准备在这间小屋里过夜,琬拉却要我看对面,对面山差不多与我们海拔一致的位置有一间亮着灯的屋子。
那几乎是希望在向我招手,可我实在是走不动了。
这个夜里,琬拉搂着我靠着桌子将就了一夜,我的胆子这么大不过是仗着自己知道所有人的结局,知道自己不会这么早就死于山中野兽之口。可是,她呢?像我的亲姐姐一样亲的琬拉呢?入睡之前,我第一次这么真诚地向天祈祷,她千万不能有什么闪失。
醒来的时候,发现琬拉已经从门外提着东西走进来——她在这个小屋的周围找到了有人种下的能吃的瓜果。我辨认了一下,这大概是成熟过头的小黄瓜。有的吃总比没有好,我用自己的裙子擦了擦它把皮咬掉就吃了,只可惜还没吃几口就被我的胃强行呕了出来。
“格格,”琬拉忧心忡忡地望着门外,“奴才知道您身体不适,但是我们必须走了。”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了眼门外的天,可不是么,我们必须得走了,天阴得不像话,还挂着大风,是要下雨了。
琬拉带上屋子里的匕首,我们继续下山。天气凉爽又都是下山的路,不出半个时辰,我们就到了对面的山脚下。昨晚我们已经把建州的防线看了个七七八八,我们一边上山一边绕过看起来布兵最多的地方,几乎是笔直朝着昨晚看到的半山腰的小屋出发。
昨天夜里的多思惊恐和无数次的呕吐使我每一步都走得头昏眼花,再加上早上我根本什么都没有吃和现在不断淋在我头顶的雨,眼看着那间屋子就在面前,我眼前的小星星却越来越多了。
我们没能走到那个屋子,就被巡山的人拦住了。琬拉把我护在身后,努力迎着雨幕去看身披盔甲的人后面那个骑着马的主子是谁。而我却什么也看不清了——那个人会不会知道我,他能不能把我带到努尔哈赤面前……我眼前忽的一黑,只听见琬拉又惊又喜道:“大阿哥!?是大阿哥!您救救我家格格吧!”
最后的意识,是褚英的声音:“琬拉?东哥!?是你吗!”
头疼欲裂的我慢慢转醒,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宽两米有余的榻上,缓缓转动脖子去望小窗外的天,已经又是一个黑夜了。
收回目光,我看见斜对面的帅案后坐着的人正盯着我。和我的目光撞上,他笑了,听起来像是鼻子里带出的冷冷一哼:“你终于醒了。”
我支起身子让自己看起来没有那么孱弱,动了动嘴唇想答他,嗓子却哑得根本说不出话。
努尔哈赤几步走向我,随手拿了挂在一边他的水囊打开盖子递给我,又用手背试了我额头的温度。“还好烧退了。你睡了一天两夜。”
我努力忽视着因为这个人突然靠近而升高的体温,低着脑袋小口小口喝着水,听他絮絮叨叨地讲我完全失去意识的这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
“两天前的下午,褚英和代善把湿漉漉的你带到我这里,说是他们巡山回来的时候遇到你的丫头领着你来求救。”
哦……原来除了褚英还有代善,说起来我还没见过他呢。
“你到的时候外面下雨,整个人跟水里捞出来的一样。我当时还以为是你太不想嫁给布占泰,想不开投了海西江。”
嗯……那地方离您这有点远吧老爷?
“你着了点风寒,现在看也没事了。身上就是一点皮肉伤,军医都给你看了。”
我看着自己手臂上缠着的纱布,又试探着摸了摸被子下明显有束缚感的小腿——那里也被纱布很好地包裹着。这些显然不是粗枝大叶的军医能干好的细致活。
他看着我的动作,解释道:“你要好好谢谢你那个护主的丫头,大夫把你身上的伤都看完一遍,她给你敷药包扎然后才离开。”
我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嗓子哑得不像话:“那琬拉呢,她去哪了?”
“军中有女人麻烦,给她也治了伤,我已经打发人把她送回了建州,孟古那里。”
我点点头,她没事就好,这样的安排也合理。
努尔哈赤把他手里的军报丢到榻上伏身压了过来,这使我不得不往后躲直到重新躺了回去。
他把脸凑得离我很近很近:“能说话了?说吧,叶赫怎么容你自己跑来我这里,为什么你的丫头说,现在只有我能救你?”
突如其来的强烈的成年男人的气息让我一下子想起布斋,那种极度的恶心再一次从胃里涌出来,我猛地推开他伏在榻边想要呕吐,却发现那是胃在止不住的痉挛让我停不下干呕——我已经什么都吐不出来了。
努尔哈赤没有一点怜香惜玉的意思,他扳着我的下巴逼我看进他没有任何波澜的眼睛:“我的儿子因为你怨极了我,你居然还敢越过对峙的军队来找我求救?你算准了褚英喜欢你不会弃你不顾?算准了他为了你会来忤逆我?是吗?”
努尔哈赤整张脸放大在我眼前,我在他的瞳孔里看见了惊魂未定的自己。咚咚,咚咚,我只能感觉自己再一次被心跳声淹没,脑子几乎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他的手指扳得我半张脸都疼到发麻,我连动一下的机会都没有。
“回答我。”
我拼着最后的一点力气用手肘勉强撑住身体,但是已经无法再离他远一点:“努尔哈赤,帮我杀了布斋。”
听到我直呼他的名字,他挑挑眉毛表示了惊讶和不悦,手指上的力气却松了下来。
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没有因为发抖而不清楚:“我说,我要杀了布斋。”
他眼底转出相当奇异色彩,不是惊讶而是同情,甚至还有了然:“哦?”
我尽力克制,可是牙齿还是因为发抖和疼痛撞在一起:“我永远不会再回叶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