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里总有玲珑的人,很快,后院的女人们就都嗅出了努尔哈赤要娶我这件事。
衮代来孟古这里闲坐,瞧见我跟着皇太极一起坐在屋里听先生讲孙膑,还打趣了我好一番。
整个冬天,努尔哈赤都演足了铁了心要娶我的戏码,赏赐自不必提;十天里有九天半他都把我带在身边;我是唯一一个自由出入他书房的女人,渐渐的连他的属下都开始适应议事的时候我坐在后面的偏厅甚至偶尔会差一两句话;那些逢十日子的家宴,我更是得到了旁人从没有过的所谓“恩宠”。
努尔哈赤似乎对这些事情十分乐在其中,他搭在我身上的手已经越来越自然熟练又不老实了。
可能是我真的很像他,经过几个月的修炼默契,他一个眼神我几乎就明白他的下一句话想说什么;至于我,我可能一直在他眼里就是个透明的吧,对于他来说,我太好猜了。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有人说,男女之间最亲密的关系不是性,而是共享秘密。
当然,我不会对努尔哈赤的这些特别关照表现出明面上的开心,按照我们的计划,我此刻应该惊慌冷漠不予理睬。只等到叶赫上钩,我再修书给布扬古,表明自己“不嫁”的意思。
按努尔哈赤的猜想,我也许不必修书了。因为海西四部的各位首领,应该已经在来建州的路上了。
果然,万历二十五年的初春,冰雪尚未化开,海西四部首领的书信便乘着东风,陆续来了。
是二月初的一天,他照旧满不在乎地在众目睽睽之下把我直接抱走,只是为了给我看四部写来的令人发笑的求和信函。
每年都在打仗,谁都打不起。努尔哈赤给我念着纳林布禄和布扬古在结盟信中的恳切,他们现在拥有的,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嚣张挑起九部之战的叶赫了。
努尔哈赤自然热情地回复了四国的信函,好生招待着各部来使,请四国国主到建州歃血结盟。
这一年,我满十五岁了。我的及笄礼也在衮代和孟古到操持下进行了——仪式没有几个人在,但是过程却不能有半分马虎。可惜设礼那天我刚好来姨妈,肚子疼得我简直怀疑人生。孟古是知道的,她说与衮代之后,二人直接刻意减少了这个活动的很多复杂的环节。我早早就告诉孟古,行礼一定要戴那支喜鹊衔枝的。
和汉人的及笄不同的是,女真人的姑娘即便已经年满十五岁成年了,只要还没有婚嫁就不需要束发,我依然梳着一脑袋的小辫子,只是挽起了一半的头发盘成一个可以用簪子点缀的发髻。
未至午时,我便来到了及笄礼的最后一件事,簪簪。可是我已经疼得整张脸发白,嘴唇都快褪去了血色。
努尔哈赤也在这时来了。
衮代和孟古赶忙迎上去,我却只有摇摇晃晃站起来的力气了。
皇太极见状也没有过去给他阿玛请安,而是赶紧走到我身边扶住已经疼出虚汗,站都站不稳的我。“阿姐阿姐,你这是怎么了?”
努尔哈赤望了眼孟古,她立刻会意简单地解释了。
他又问怎么笄礼要这么慢还没结束,衮代笑着指向琬拉手中托盘里的簪子:“这不就差这最后一步了。”
努尔哈赤笑着摸摸皇太极的头:“你阿姐没事儿。”
他顺手拿起那只簪子,给我戴在了头上:“又是这一个吗?你还真是执着。”未等我答,他就抱起了我,“礼成了。你先看大夫,别的一会儿再说。”
他就近将我抱回了我自己的屋子,吩咐亲兵去请大夫,又叫跟过来的衮代和孟古回去吧。
我清楚的看明白离开的时候,皇太极稚嫩的脸上的不解。
努尔哈赤坐在我身边,手掌捂在我的小腹上,我能感觉他掌心的温度一点点渡过来。
我半躺在这疼得长吁短叹,满脑子都是大夫来了有什么用,疼的还不是我。
“很疼?”
“嗯。”我只能发出一个鼻音。
“你怎么这么不争气,叶赫的使臣再过三日就到了。”
“你现在还跟我说别的?我现在不会想别的。”我有气无力。
他的手在我的小腹缓缓推着,声音里都是笑意:“要不给我生个孩子吧,嗯?生完就不疼了。”
什么狗屁……我直接拍掉他的手:“你这辈子都别想。”
他还要说话,琬拉领着大夫进屋了。
大夫还是三年前的那位老者,他说这只是小得不能再小的事情,开了方子便离开。
我本以为努尔哈赤会直接和大夫一起走,谁知他居然直接叫人把递上来的事务移到了我这屋,等到太阳偏西又盯着我吃了半碗饭,才把我搂在身边一口一口喂我喝今天刚刚开出来的药。
真他妈的苦。古代原汁原味的中药方剂真他妈的苦。国骂在我心里过了一遍又一遍,我的全部感官终于从“疼”变成了“苦”。
“乖。”他举到我嘴边的勺子里只剩最后一点药了,眼看这个人耐心也快用完,“快点喝了。”
我连忙含住了这最后一点药却死活也咽不下去,莫名其妙就开始委屈。
我吸了吸鼻子,话里都有了哭腔。
“贝勒爷快回吧。”
他把碗搁在一边,没有松开搂着我的手臂:“你可怜成这个样子,我哪里敢走?”
“你快别逗我了,我现在没有别的心思。”
努尔哈赤抬手擦掉了我额头上因为疼痛冒出的虚汗,又像哄婴儿入睡一样轻轻拍着我:“不逗你。我就在这。”
这些来历不明的温情,我想拒绝的。
可我真的累——折腾一上午的笄礼,从那之后还一直待在努尔哈赤的眼皮底下反复考验我脆弱的神经,我真的累。
再醒过来时,我迷迷糊糊地看见窗外的月色。想要动,却发现自己正被从背后搂着躺在他的怀抱里——努尔哈赤的手还停在我的小腹上,那依然传递着一丝丝的温暖。
我愣了一瞬间,勉强把涌到喉咙的呜咽吞回去,彻底忽视自己一瞬间加快的心跳,维持着醒来的姿势闭上了眼睛。
我怕惊醒他的梦,也怕惊醒我的梦。
我当然不知道,努尔哈赤还没有睡着。他看着我一连串的小动作,一个无奈的笑容爬上了他的嘴角。
三天之后,就是建州与海西四部约定歃血为盟的日子。在我的再三央求之下,努尔哈赤允许我穿着他亲兵的衣服随队伍一起观礼。
叶赫、乌拉、哈达和辉发四国的国主都已到达建州。仪式开始之前,他们念诵各自写下的盟书之前,自然是要先于建州示弱的。
努尔哈赤坐在主位,四国的国主两两对面坐在下手,我往叶赫看了一眼,纳林布禄、布扬古和金台石居然都在场。
四国的国主说辞都差不多——之前九部联军攻打建州的确不对,我们也都没有得到好处,不仅吃了败仗还损伤了不少海西女真的名声。从今往后,我们海西女真和建州应当亲如一家,互相结成姻亲之好。
布扬古主动提起了我:“早闻都督大人与我家小妹两情相悦,不如建州叶赫以此为契机,永修和好。”
金台石也笑道:“如此喜事,我阿玛也愿将我家小妹嫁到建州。我看呐,二阿哥就很值得托付终身,我便替我家小妹作这个主了!”
努尔哈赤闻言看了我一眼,我还给他一个勉强挤出的笑意。
他吩咐杀牛设宴,又命亲兵带上来一匹白马,杀之削骨。
祭台上设酒一杯,肉一碗,血土各一碗,歃血会盟。
他与四国国主相继发誓,约定盟好——自此以后,若不结亲和好,似此屠牲之血,蹂踏之土,剐削之骨而死。说完这样明显冠冕堂皇连我都没骗过去的誓言,他们又一起分食了胙肉、祭酒。
如此,这份盟约算是正式起效了。
誓毕,他们回到栅城客厅,又是如普通宴席一样的歌舞表演在等候了。席间,努尔哈赤玩笑般地说了一句:“各位兄弟若能遵从今天的盟誓对我女真的壮大自然百利无害,如果不能遵守誓言……我只给你们三年,就三年。三年后,我一定亲自率兵征伐。谁先背弃盟好之约,我先灭了谁的国。”
在场的每一个人都知道,努尔哈赤没有说大话。
海西各部若无外人相助,仅以己国对抗建州,说灭,便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