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继续沿街走着,绕过内城城门,竟见了一座高高搭好的戏台,戏台上的演员们正在唱着什么。
努尔哈赤似乎辨认了一下戏班在演哪一部戏才决定要不要带我过去。
而我的注意力则被身边小屋里那些人手里的小小纸牌吸引,多望了几眼,牌桌上面对我的那个男人便注意到了。他挥挥手叫靠窗坐着的人关上窗,后者回头看了眼外面,朝我充满玩味地笑了一下,然后啪地一声关上了窗。
努尔哈赤见我被这一声吓了一个激灵,笑着和我解释着,先看见我的那个人一定是要输了,而靠窗这个手里的牌相当不错。
他会玩?
“这是什么?”
“叶子牌。”他一边拉着我往戏台走一边继续耐心地讲给我听,“一般以军令行之,法分四垒……”
叶子牌的打法很像今天的麻将,四个人分成两伙,三家合起来打一个,剩下的那个就是庄家,四人轮流坐庄。出牌的方法就是很简单的比大小。
万历年间,因为国家的安定和经济繁荣,导致上至官员下至百姓的赌博之风盛行——刚才路过的小店里人的确不少。民间一直有明之亡亡于民风涣散的说法。
说话间我们已经到了戏台前。
戏台被高高架起,舞台下支撑着整齐排列的几十根一人多高的杆子,戏台上有两个男子扮相的演员,一人着官服,一人戴冕冠。官服者立于案前,戴冕冠的大约是皇帝,坐在案后。
“皇帝”挥一挥手,道:“罢罢罢!教番使临朝来。”
一人头挂着凌乱的长须从后台上。他抬手一礼:“呼韩耶单于差臣南来奏大汉皇帝:北国与南朝自来结亲和好;曾两次差人求公主不与。今有毛延寿,将一美人图献与俺单于。特差臣来,单索昭君为阏氏,以息两国刀兵。陛下若不从,俺有百万雄兵,刻日南侵,以决胜负,伏望圣鉴不错。”
呼韩邪?这是……昭君出塞的故事?
“皇帝”愁眉不展:“且教使臣馆驿中安歇去。”
“匈奴使者”再拜,转身退场。陆续走上来好多着着不同官服的人。
“皇帝”道:“您众文武商量,有策献来,可退番兵,免教昭君和番。大抵是欺娘娘软善,若当时吕后在日,一言之出,谁敢违拗!若如此,久已后也不用文武,只凭佳人平定天下便了!”
女旦从后台缓步上台,“皇帝”慢慢站起,再开口已经变成了唱词。
“你有甚事疾忙奏,俺无那鼎镬边滚热油。我道您文臣安社稷,武将定戈矛。您只会文武班头,山呼万岁,舞蹈扬尘,道那声诚惶顿首。如今阳关路上,昭君出塞;当日未央宫里,女主垂旒。文武每,我不信你敢差排吕太后。枉以后,龙争虎斗,都是俺鸾交凤友。”
“昭君”盈盈一拜:“妾既蒙陛下厚恩,当效一死,以报陛下。妾情愿和番,得息刀兵,亦可留名青史。但妾与陛下之情,怎生抛舍也!”
“皇帝”搀着“昭君”起身,“尚书”在旁幽幽地说:“陛下割恩断爱,以社稷为念,早早发送娘娘去罢。”
“卿卿看得如此认真,”台上的“皇帝”还在唱着,努尔哈赤一直搭在我肩上的手突然拍了拍,“是想到了什么?”
“想什么?”我听着戏里汉元帝对昭君的情深,“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啊。”
“匈奴强大,元帝不敢不送走明妃,不得不遣她和亲。”
我笑了:“你总是能理解当权者。因为你在那个境遇你也会那样选。”
“汉室谋臣如云猛将如虎,却只能和亲换和平,这是汉人千年的耻辱。”他松开了我,“我不会让建州陷入这般困境。”
“是老爷的世界里从来不曾有过王嫱罢了。”我往前走了一步不再与他并肩。不会个鬼?我知道原因不同,可他嫁出去的女儿还少是怎么的?
台上已经唱到第三折。“皇帝”与“昭君”执手相望,“尚书”冷酷站在一旁,尚书边还立着一长须的番使。
努尔哈赤的手又托在了我的后背:“这么多人天又快黑了,别离我那么远。”
我抬头望他一眼,又把目光落在了远方,太阳的确快下山了,他一副莫名其妙儒生打扮的轮廓陷在黄昏的光芒里,我居然看出了一丝柔软。
“皇帝”在台上深情地唱着:“我委实怕宫车再过青苔巷,猛到椒房,那一会想菱花镜里妆,风流相,兜的又横心上。看今日昭君出塞,几时似苏武还乡?”
番使往后一让:“请娘娘行罢,臣等来多时了也。”
刚才还无限情深的“皇帝”退了两步:“罢罢罢!明妃,你这一去,休怨朕躬也。”
我笑出了声儿,瞧瞧,就算在戏文里,帝王之爱也不过如此。
努尔哈赤推着我离他近了几寸:“因何发笑?”
我摇摇头,把刚才那些所谓柔软的幻觉都甩开。
“尚书”说:“陛下,咱回朝去罢。”
“皇帝”唱:“怕不待放丝缰,咱可甚鞭敲金镫响。你管燮理阴阳,掌握朝纲,治国安|邦,展土开疆;假若俺高皇,差你个梅香,背井离乡,卧雪眠霜,若是他不恋恁春风画堂,我便官封你一字王。”“尚书”再拜,语气冷硬:“陛下,不必苦死留他,着他去了罢。”
周围的人越聚越多,元帝谴责臣子无能二位演员便下了场。我想,大约是这戏最精彩的部分要来了。
“呼韩邪”领着部落众人簇拥着女旦上台。
“今日汉朝不弃旧盟,将王昭君与俺番家和亲。我将昭君封为宁胡阏氏,坐我正宫。两国息兵,多少是好。众将士,传下号令,大众起行,望北而去。”
“昭君”问道:“这里甚地面了?”
一随行的番臣答:“这是黑江,番汉交界去处。南边属汉家,北边属我番国。”
女旦款款走向“呼韩邪”:“大王,借一杯酒望南浇奠,辞了汉家,长行去罢。”
她接过酒杯,表情郑重地把里面的酒缓缓倒在身前的台上,忽然丢了杯子。
“汉朝皇帝,妾身今生已矣,尚待来生也!”
语罢,女旦做跳江状,直接消失在步入后台的边界处。
我愣了半晌才在观戏众人的惊呼中明白过来,这《汉宫秋》的结局,竟是让昭君寻了短见跳江而亡?
思索着这其中的原由,我拽着身边人的袖子:“走吧。我不想看了。”
他扬眉一笑,把我圈在身前,回身走出了人群。
这层层叠叠的人群里,除我之外无一是女子。
努尔哈赤见我一直望着我们并肩前行的足尖却不说话,他拉过我的手,对我说:“是我的错,让卿卿看得不开心了。”
我有些惊讶地看他。
“皇城根儿下他们就敢演这一出,和官府的授意不会无关,卿卿可懂?”
我想着这些年不断与外地交战的明朝,想着刚才偶然见到的一两个摇摇晃晃地小脚女人,大约明白这其中的关隘。
“朝廷要女子从一而终,要天下人为其奉上忠诚。”我突然想到叶赫和东哥自己,“我可不是个完完全全反着来的明妃吗?几次许亲就算了,还对国不忠,简直罪该万死。”
他捂住了我的嘴:“不许胡说。只是戏罢了,不必为它上心。嗯?”
“我是觉得明妃选错了人。”我想着这戏中的故事,难免开始联想自己如今的处境,“皇帝和妾室,这感情本来就不平等。”
努尔哈赤似乎听明白了,又似乎没听懂:“但天下哪有女子可以和天子并肩呢?”
我愣了一下,再次慢慢笑开:“大约只有,他还不是天子时的年少情谊了。”
“是不是年少情份都无关紧要,”他也笑,“明妃在元帝心里的分量无人能比才最重要,至少,在出塞之前的那一刻。”
“不,在元帝心里,江山终究比明妃要紧。到头来明妃还不是一无所有又赔上性命。”我不由得打了一个冷颤,“倘若,一开始便是呼韩邪入了她的眼呢?”
“卿卿心软,想要明妃如愿。可明妃一早便入了宫,哪里来的机会和呼韩邪谋面。”他更用力地揽着我,“史书上明妃圆满。马致远的这出戏只是想借元帝无用,讽前朝的腐朽罢了。”
“也对。史书里的明妃到底被封了阏氏……她后来是不是还嫁给了呼韩邪的儿子?”
“是。她以己身换了汉朝匈奴几十年的和平。”
“可戏里却给这样护国护乡的女子强行安上一个爱情故事,这也不公平。”
“你不是不知道,有几个人会放下有趣又易懂的话本子,去翻动语词晦涩的史书呢?”
“戏说也永远只能是戏说。”
“但戏说能圆人之所愿。”他的脚步放缓,“江山美人要哪个不要哪个,只是作者一念之差。再说,史书又有几分真假。”
“我不会羡慕不要江山要美人的爱情,”我想了想,还是摇头,“那是鬼迷心窍不务正业。”
“哦?”努尔哈赤倒是惊讶了,“我以为天下女子都会期待。”
“是期待,”我没有否认,“但是就像你以前教我的,这种事情不会发生在我身上。”
“不一定。如果江山美人能够兼得呢?”
“兼得?”我们回到了内城的驿馆脚下,“贝勒爷还是这样贪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