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达没有立刻出兵而是派人把战书送到了努尔哈赤面前,我明白这绝不是孟格布禄想不开、千里送人头的挑衅,也不是他此时此刻明白过来我没有那么重要、来拐着弯的示弱。
孟格布禄会这样堂而皇之地宣战,这是哈达也在等。等海西四部或是东海野人甚至蒙古得知哈达和建州即将开战后会与其结盟、带兵来源,共同讨伐建州。一对一单挑哪有自己带人群殴的把握大呢。
努尔哈赤看着孟格布禄遣使送来的根本是闹着玩写的战书,一副生人勿近熟人也离远点比较好的气场,我分明见他是在笑着——或许……他真心觉得对方这一招有趣?
不过,无论怎么说,孟格布禄也是有谋。
努尔哈赤把我已经看过的战书放在了桌子上,见我一直盯着他看,他笑着对我说:“卿卿也没想到吧?孟格布禄也想加码。”
好吧。他显然已经想得比我还远。
我轻轻叹气:“可是会有人响应他吗?”
我直接问到这里,努尔哈赤也顿了一下,他片刻就明白过来我的思路在哪,走到我身边才回答我说:“不会。”
我看着他含着笑意的眼睛:“因为大家都要师出有名?”
“孟格布禄大概是被贪心冲昏头了。”他不置可否,“这太奇怪了,他不应该想不到的。”
“想不到什么?”
“要野人行军千里这根本就是草人救火;东海年前才刚刚与建州结亲;蒙古和哈达从来没什么交情。”他望向了地图,“这件事里有你,叶赫本来就说不清,西城的布扬古只是为了自己的面子也不会突然打仗,纳林布禄的东城若在这个时候贸然出兵他的累世威名就直接完蛋;至于布占泰……他在乌拉活得清闲,没必要搅和进来。”
他细细地从北往南一个一个部落细细分析给我听:“辉发……辉发还真不一定。如果拜音达理顾及唇亡齿寒,为了避免未来的自身难保,也许会冒险一战。”[1]
“辉发吗?”我也看着地图上离建州最近的那个和哈达同样小的地界,“我觉得他不会。辉发本来和建州还算相安无事的,这次若突然和孟格布禄一起来战,战胜也就算了,一旦战败,岂不是给你把柄,容着建州秋后算账?”
努尔哈赤笑了笑,凝视了地图片刻,突然问道:“他见过你?”
我用了足有半分钟才明白他话里的这个“他”是在说孟格布禄。
“怎么这么问?”
“如果只是为一个女人,他这样值得吗?”他的手搭上了我的肩,“除非他见过你,甚至,和我、和布占泰一样听过……”
“没有。我十二岁就到你身边,我见过谁没见过谁,你还不清楚?”我打断他的话,“再之前,在叶赫的时候我也只见过布占泰一人而已。”
“那么他就只是为了一个第一美人的名份?”他始终不曾看我一眼,“这的确充满诱惑,但是这不像一个杀尽叔兄夺位的人能做出来的事。”
我没来由地觉得烦闷:“你到底疑心什么?”
他这才看向了臂弯里的我,笑着点了点我的鼻尖:“傻。我是怕他对你不利啊,卿卿。”
我往后躲了,他拦住了我后退的意图。
“罢,罢。”他圈着我,“就算他真的出兵,南边也还能守个二十日。”
“那我呢?我几时启程?”
他只是拍了拍我的头,没有再回答。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觉得他缓慢的动作里有难以名状的眷恋。
五月下旬,努尔哈赤终于派人到了北边哈达陈兵的地方与其对峙,但这也只不过是不痛不痒的一次调遣。哈达不出努尔哈赤所料,没有等来任何的帮手,他们也不敢贸然就迈出第一步。
七月,蒙古居然来了人到了建州。努尔哈赤自然盛情款待了,只是他们说了什么我都不知道了——打五月发兵北境之后,我便没有再被叫去过西院正中。
对于这些,都在我的意料之中。
就算是一个活到努尔哈赤如今年纪的普通的中年人,女人也不会是他考虑的第一要务。我知道,无论他对我有几分的真心甚至喜欢,他心里最重要的永远是他的千里江山。
蒙古人来到的第三天之后,努尔哈赤居然亲自点兵然后和蒙古合伙打仗去了。
舒尔哈齐和代善远在哈达阵前,努尔哈赤又带走了这个时候被受信任和恩宠的褚英,照看佛阿拉的事情被努尔哈赤无比郑重又放心地交给了皇太极。孟古推脱再三,可努尔哈赤还是这样命令了。
孟古带着明确问题的目光看向我,我只能和她无奈地摆手。这其中当然没有关于我的任何原因——他的政事一向和私情分得很清。
也许真的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今年才七岁的皇太极常常在努尔哈赤的书房一呆就是一整天,每天都有大大小小无数的事情找上门来。后院的事情自然主要还是衮代在管着,但她也很尽心地带着皇太极,把太多的事情权力都放了出来,让他自己去做。
最多也就一个星期,七岁的皇太极便把这些他的阿玛毫无预兆地交到他手里的家务琐事甚至钱财收支都处理得井井有条。
对于自己的哪些儿子是“可用”的,努尔哈赤心里一定全部都清楚。
八月初,努尔哈赤带着褚英凯旋归来。
接风的家宴上,我看见慧棠和褚英不管不顾地紧密相拥。我勾了勾嘴角看着自己面前上演着的,那个真正的爱情的形状。
落下目光,却只看见自己面前那杯快冷掉的茶。
我受到的教育一直都是要站在未来的高度去看此刻这些有无意义的事情。我在用绝对的理智来批判自己的爱和难过——即使这个过程对我来说,同样是充满来路莫名却格外真切的苦不堪言的叹息。
一直以来,我想要的终极目标就只是好好活下去而已。
至于此番生途究竟是沉重的还是轻浮的,是曲折的还是平庸的,是快乐的还是悲伤的,于东哥格格来说,早就已经没有了太大的分别。而对于我,我只要知道这里面没有别人在控制着我去为不可为,其他的也不重要——我甚至在到来之前就不负责任地想着,这毕竟不是我的人生,只要在未来我回到自己的人生的时候,我能昂首挺胸地说我能原原本本地对历史负责,也就够了。
其实我能做的何其渺小。就算我现在已然参与到统治者这个层面的漩涡中来,我也从来没有影响努尔哈赤去做、或者不做一些决定。我已经可以明白,哪怕是此刻,空气里微妙流动的一切,都是命运和历史的惯性。
我的爱与不爱,恨与不恨,多情还是无情,最多只是Game On之后一个副本罢了。
至于这个副本的喜怒哀乐、酸甜苦辣、祸福悲欢,只要不耽误正常的游戏进度,我不在意。
我真的不在意吗?可能只是因为,我仿佛能听见内心深处的那个声音一直在说,我是错的,我不能让自己再错下去。
在所有更大的主题面前,我对努尔哈赤的那些除去了约好的兴天下之外的情绪,都是副本而已,连支线情节都算不上。
我已经习惯了靠在他身边,不敢惹怒他,千方百计的维持和他的关系,屈就他,同时也回避他。说起来有点可笑,我一直在借着他这棵树的荫蔽,即便我在嘴上一直拒绝着。
我承认,一开始对他的承诺就充满了我自己的私心——我必须确保自己能有尊严地活下去,在历史上的这个人渡过她的人生之前不会被赶被杀被占有,我到底是占有了她的生命;而后来朝夕相见之下,那些由仰望和崇拜发展出的由来难辨的致命吸引,大约是上天对我之前那些错误选择的惩罚吧。
只因为对方是努尔哈赤,他和东哥格格的关系就永远不能成立。
我举起手里的茶盏挡住自己的苦笑,我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这思路怎么越来越不求上进了。
人最怕在热闹的时候觉得孤独。
在这个花团锦簇的、颇有几分吵闹的时刻,我比之前所有的时候都更加清楚——我对努尔哈赤本身从来没有任何企图。他是我不切实际的梦想。
放下杯子的时候,我的余光看见他进了客厅——几个月不见,他好像没有之前那么不正常的瘦了。在这个念头和连串的荒唐同时划过我心上的瞬间,我躲开了与他视线相接的机会,即便如此,我居然依然可以感觉到自己不合时宜的心安。
他路过我身边时,我意识到他抬起手温和地抚过了我的肩头和披散着的头发。
那动作轻得仿佛是我一厢情愿的幻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