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要嫁给那个人!”
一个抽着烟的中年男人拍了拍桌子,“轮得着你来说什么,陈俏,你必须跟他结婚,彩礼我都收了。”
十七岁的陈俏扎着低马尾,站在桌前对着他说:“那就退回去啊!”
陈父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尖踩了踩,“下个星期你给我乖乖结婚,这就是你的命。”
他走出去后,屋里张望着的陈母走出来,摸摸陈俏脸上的泪,“俏俏,你别跟你爸吵了。”
“那我怎么办,听他的去嫁给一个三十多岁的男的?”陈俏反问,“我都听你们的不再上学了,我出去打工还不行呢,为什么非要嫁人!”
“其实那个男人家里也算有钱,你嫁过去不会受苦的。”
陈俏看着她妈妈的脸,看她着急的样子,她不明白。
那天夜里三点,陈俏背着她的粉色旧书包,带着几件旧衣服和仅有的三十七块钱,逃出了渝水村。
当时村里的路还没修,土路很难走,她一路躲躲藏藏,在天亮前来到了镇上的公交车站。
售票员问她去哪,她看着墙上的地图,想起了在报纸上看到的那个繁华城市,“我要去上城。”
从那里坐到上城,要坐十几个小时。陈俏没觉得累,只觉得满腔热血都在沸腾。她即将要去到报纸上的大城市,她离开了那个小山村,她要有新的人生了。
仅有的钱几乎都花在路费上,十几个小时,她愣是只吃了两个馒头。
夜晚八点,她终于到了汽车站。不愧是大城市,连车站都那么高级,人来人往,她从没见过那么多人。
她站在2000年祖国最繁华城市的街头,环绕四周,只感到自己的渺小和无知。
路边有很多店面,她见到了电视机里的快餐店,隔着窗户,能看到穿着得体的大人带着小孩子在吃她从没尝过的东西。
陈俏饿了,她看着小孩拿着的薯条,低头离开了这里。
她得找份工作,她要在这个城市活下来。
陈俏逃出来时没有带身份证,她爹怕她跑,早就收起来了。所以她很难找到工作,没钱买饭也没钱住宿。
刚来的那几天,她睡在公园。
年轻的陈俏,睡在公共公园的躺椅上还会感叹一下这里连躺椅都高级。
第三天,陈俏找到了一份在后台刷盘子的工作。工资很低,但管两顿饭,她干了三个月。
她来的时候还是夏天,走出饭店后厨时已经是秋天了。
她换了一份工作。工作了三个月,她已经大概了解这一片的情况了,她知道她不能一直刷盘子。
但是,要想找到一份好工作,必须得有身份证。
她又找了一份服务员的工作,春天来之前,她攒够了钱,给自己办了一张身份证。
她还改了名字,现在的她,是陈巧。
当服务员的时候,她认识了一个老乡,跟她一个省,两人连姓都一样,他叫陈青。
陈青比他还小一岁,两个人互相照应,陈巧也有一个弟弟,年纪还小。她看着陈青,就好像看到了她弟弟。
新的一年,陈巧用她的新身份,找了一份新工作,在一家KTV当服务生。虽然工作会遇到很多恶心的人,但工资高,来钱快。
没过多久,她就升职为了小领班,在KTV里慢慢站稳脚跟。
之后她把陈青也带了回来,让他在自己手下做事。
生活越来越好,租的房子也越来越舒服。那时的陈巧已经穿上了商店橱柜里的大衣,她吃过了很多次当时隔着玻璃看的快餐。
她看到了世界的另一面。
可酒醉金迷之后,往往是不可见人的丑闻。
陈巧第一次看到一群人围在闪烁着彩灯的房间里发狂时,她强迫自己镇定,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可背后凑过来一个人,陈巧的身子一僵。
“陈巧,你想什么呢?”
她愣神的动作终止,对面的陈青正在看着他,她夹起菜,“最近王哥找你了没?”
“没啊,”他摇摇头,“怎么了嘛姐?”
“没事没事,以后上班的时候机灵点,有事就来找我。”
“好。”
陈巧在刚见识到这个世界的繁华后,就看到了它腐败的一面。
无可回避,逃不开。
陈巧的职位越来越高,KTV一把手王哥开始带着她去和其他老板谈事,他看出了这个女孩的不同。和那些以色侍人的女人不一样,陈巧的价值在于她的脑子,她是干大事的料。
陈巧在不受控制之中越爬越高,经手的生意金额是她以前想都不敢想的数字。
这几年,她不敢和任何人交心,跟人相处时也只是公事公办。
那天她去巡店时,喝了点酒,独自坐在沙发上休息。却听到附近有女人的哭声。
太凄厉了。
她走了过去,救了那个女孩。
女孩身上的服务生套装已经凌乱,头发也被扯散。陈巧把西装外套给了她,“别哭了,听得人头晕。”
那女孩瘦的只有骨头,哭得整张脸通红。她跟在陈巧身后,跟她来到沙发。
陈俏闭目养神,醒来时才看见一旁还站在那儿的人。
“你怎么还在这儿?”她揉揉太阳穴。
小姑娘怯生生的,往前一步,小声说:“谢谢你。”
陈巧看看手表,时间不早了,她得走了,“没什么。”
“真的谢谢你,不然……”
陈巧抬起头,“你为什么不反击,任由他欺负你?就算他力气比你大,但你就算是用牙咬用头撞,都不能什么都不做等着灾难降临。”
女孩愣在原地,又哭了起来,“我,我太笨了,什么都不会。”
“别哭了,以后学着点,赶紧换工作吧。”陈巧站起来。
“你的外套。”女孩把抱在手里的外套递给她。
她看她一眼,“你留着吧。”
陈巧抬脚往外走,那女孩跟了上去,“姐姐姐姐,我能不能跟着你,我想跟着你学东西,我不想再被欺负了。”
她边走边说:“跟着我?”
“嗯。”小姑娘点点头。
“你今年多大了?”
“19。”
陈巧看她一眼,她又说,“17。”
“叫什么?”
“我叫卫娣。”
陈巧停下脚步,转头看她,“要想跟着我,就不能再叫这个名字。”
“从今天开始,你就叫卫敏。”
-
陈巧也说不清为什么把她带回来了,也许是她说的那句“不想再被欺负”让她想到了几年前的自己。
总之,那以后陈巧身边就跟了个小尾巴,一开始怯生生的,不爱说话,做事也畏手畏脚。陈青也把她当妹妹,教她怎么做事。
那年,是陈巧来到上城的第七年,她24岁。
她对这座城市已经祛魅,看清光鲜之后的腐烂,令人作呕。
她想离开了。
这片沼泽,她不能再陷下去了。
她的身份证上的籍贯都是假的,没人知道她真实身份,只要离开这里,没人能再找到她。
那天,她看着正在清理烟灰缸的卫敏,突然问:“你想离开这里吗?”
卫敏愣了一下,笑着说:“姐姐去哪儿,我就跟着你去哪儿。”
陈巧抽了一口烟,卫敏说:“姐姐少吸烟吧,对身体不好。”
陈巧站起身,把烟头扔到烟灰缸里,“我出去一趟。”
陈青现在在另一家店里当领班,他来到咖啡厅。
“姐,怎么了?”
“你想不想走?”
陈青没反应过来,“走?”
陈俏看着他说了两个字,“回家。”
“我要走了,不想再待在这里了。”
“好,”陈青很快给了答复,“我也走。”
她点点头,“过两天要安排体检,体检之后是个好时机,到时候坐火车离开。”
“好。”陈青听她的,“那卫敏呢,那个小丫头,你亲手捡回来的,她呢?”
陈巧又想吸烟了,穿的外套里没有放烟,她喝了口咖啡,“她还年轻,到时候我会给她留好后路,就看她自己选什么了。”
-
到了约定的那天,陈巧找关系买了两张车票。她背着一个大包,靠在一个角落。
手机震动一下,陈青发来了一封短信。
【。。。。。。。】
她看着短信愣住。那是他们之间商量的暗号,如果有什么危险发生,就发一个句号,句号就代表危险程度越高。
他遇上什么事了?
这时又弹出一条消息,是她的上司。
【前段时间上边要找的心脏有货了,速回】
她心一凉。
她当然知道所谓的KTV还有夜总会都是为了世豪办事,那些见不得光的丑事就在这里进行。
世豪通过医疗发家,和一些医院也有联系。而陈巧也知道,这个垃圾公司也做着违法的事,权色交易,器官买卖……
陈巧看着那封由许许多多句号构成的消息,她拿起了口袋里的车票。
车票开往她的家乡,一个美丽的小山村。
可她知道,她回不去了。
这些年,她和陈青互相陪伴,不是亲人胜似亲人。
她攥紧那张小小的车票,像是攥着千斤重的石头。她闭上眼,任由车票掉进垃圾桶,被液体沾湿,模糊痕迹。
她拿过手机,向上司回复,【马上回】
火车站里人山人海,到处都是回乡的人,脸上洋溢着笑容。
走出火车站,陈巧最后回头看了一眼。未来的人生中,再也没能踏上那列回家的列车。
-
陈青失踪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儿。
陈巧要报仇,要查清真相,要为自己犯的错赎罪。
她要往上爬,她要更多权利,她要看见更大的世界。要想融入世豪,就得泯灭人性。在这个吃人都不吐骨头的地方,一切都太残酷了。
陈巧爬的够高,看到了真相。
她看着那张器官移植的单子,笑了出来,笑得眼泪都流出来。
她要开始报仇了。
陈巧一直关注着外界对世豪的看法,她看到了一个记者,她约了叶西川见面。那次他们聊了很久。
陈巧等一个机会,她拿着这些年查到的证据,在一次出差中,逃了。
她给卫敏留了一封信。这些年跟在她身边,她有自保的能力。
陈巧一路坐黑车,回到了渝水村。
在那个夜晚,把U盘埋到了树下。她没有其他可信任的地方了,这里足够安全。
她留下钱,走了,带着备份的U盘。
在村口和叶西川见面,他们带着证据去和其他人会合,商量对策。
可是,还是在进入上城的时候,被世豪发现了。
货车撞过来的那一刻,陈巧想起了离家前陈母给她煮的那碗面,“过了零点就是立春了,俏俏你就30岁了。”
陈巧没走出30岁,就像那些人到死也没走出世豪。
他们都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