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傅玄意在雪镜湖居之中静静坐在师尊平常最喜欢坐的地方，抬头看着脂玉鎏梨树，想起白天苏芷幽在自己耳边轻轻细语道：“如果让师尊知道，他会多伤心呢？”

其实他没想到，苏芷幽居然知道了。

也对，她回了金身之后也是麒麟族人，麒麟族藏书阁发生什么，她会不知道吗？

傅玄意透过月色看看自己的手，依旧是有蓬勃的脉息与生命力，心脉依旧跳动着。

他还以为这几年可以将那些日子的事情都抹干净，苏芷幽那几句话，却生生将他扯回现实。

此时君柏眠昏迷，麒麟族藏书阁的钥匙重新落入苏芷幽手中，说完那句话，苏芷幽便将那钥匙偷偷塞到自己手里，其实这是个选择。

如她所言，一切都是选择。

此时钥匙就在自己手中，傅玄意要选，或不选，其实都一样。

他心中只有一句话：如果让师尊知道，他会多伤心呢？

藏书阁之中的日子，早已将自己吞噬殆尽，他要青帝城冲撞出一片混沌，其实也是为了自己。

进去藏书阁的是傅玄意，被扯入藏书阁深处的也是傅玄意，但从深处归来的却不是他。

也许还是他，也许不是他了。

傅玄意看着自己的手掌，依旧有血脉跳动着，自己依旧是人模人样，一片雪花从脂玉鎏梨树上飘入手中，瞬间被体温化成了一滴水，落到自己脸上，像是一滴泪珠。

今时今日甚至还感觉到那天温书澈躺在他怀里，用手指在他手心中写了两个字——璟之。

是他的表字。

璟之。

除了父母，最爱他的便是师尊，自己最爱的也只有师尊。

几片飘落的雪花落到他脸上，也瞬间被体温化成水。

缓缓在黑夜中闭上了双眼，傅玄意很久没做过梦，对于他而言，做梦并不是什么好事。

可是今夜梦中，又回到了藏书阁。

回到那天自己的身体被撕咬走最后一寸皮肉的那天，他如同从前落入过的任何一样猎物一般，被魑魅魍魉撕咬殆尽，却死心不息，他不愿意，也不想死在这种鬼地方。

苏芷幽白天的时候说过，那是选择，全都是选择。

被咬走最后一寸皮肉的那一刻，残存的理智之中，似乎感觉到是桃叶在保护自己，但他在桃叶之后，只剩自己还活着的灵魂，他便做了这么一个决定——

“我要走出去！”

一边是被桃叶苟延残喘保护，一边是和青玺做交易。

显然，桃叶护主，是从师尊的神武化境之中取的稀世神兵，是此时最后一丝与师尊的联系了。

当时温书澈只是想将他赶走，从未知道他会坠入藏书阁之中，哪会知道这一切呢？

“我要走出去！”

“我要走出去！”

“我要走出去！”

他强烈的意志似乎被青玺感受到了。

青玺在选择他，也是他选择了青玺。

之后，他便走出去了。

只是走出去的是傅玄意，却不是一开始的他了。

其实他早该死在藏书阁深处，可是求生的欲望逼迫他选择了青玺。

突然惊醒，发现自己依旧是在空无一人的雪镜湖居之中。

还好走出来了。

傅玄意本以为只要走出来了，一切就会结束，但是他回来时才发现，自己已经死了。

没错，他已经死了。

可是现在此时此刻，是活着的。

傅玄意以为自己在师尊面前假装活着的时候伪装得非常完美，他虽然是用死人的身份归来，却伪装得很完美，呼吸心跳脉息体温都和活人一模一样，一直以为温书澈没有发现，可还是发现了。

傅玄意最大的秘密就是，自己死了。

他以为自己伪装活人，装得够像了，青玺能控一切死灵，自然也能控得了自己。

为什么师尊会发现自己死了呀？他以为自己装得够像活人了，心跳体温一样不差，都和现实一模一样，甚至还以为自己根本就没有死过。

死人是召不出兵器的，年茉绫在冥界等轮回的时候也召不出水银册，温书澈在冥界也召不出自己任何兵器，要是能召出无尽厄，哪有许雪寄在天界面前那嚣张的份？

死也不是最可怕的，傅玄意不是鬼也无法投胎，他手中有青玺，青玺是他离开藏书阁选择的，也是被青玺所选择的。

青玺能控所有死灵，当然也包括已死的傅玄意。

但……

时间福音却告诉傅玄意答案。

温书澈用命将时间倒流，时间福音后，傅玄意发现自己渐渐活了，这几年发现有一些复活的迹象，是死而复生的禁术。

原来师尊一直都知道，却从不说出口。

可笑又可悲。

自己一直都以为能骗过师尊，骗他不必担心，骗他自己还是活着的，原来是自己错了。

除了时间福音，师尊还用了复活禁术，将自己救活。

冥王帝君见他第一眼，便知道了。

所以他好羡慕，羡慕能被救活的傅玄意，羡慕他遇到不惜用禁术也要救活自己的师尊，身为真神，冥王帝君一开始便没有这个资格，所以他羡慕傅玄意。

只是温书澈也错了。

禁术之所以是禁术，不仅仅是因为反噬，而是傅玄意早已坠魔才被青玺所选择，而禁术救活的不是傅玄意，而是一个魔。

世人不知，时间之中，过去未来都是定数。

只有真神才是永存与时间之中的存在，哪怕天帝和冥王帝君死了，时间彻底陷入凝滞之中，无论是什么样的神仙鬼魂都会被泯灭，而能活在混沌之中的只有时间的特异点和混沌的原住民，当哪天时间恢复流动，才又是一个新的世界。

在这个世界之中，从未有人知道。

而知道这一切的只有天帝，只是最后化为人的几天，天帝还未看够这个世界，他舍不得走。

如果，青玺是什么好东西，傅玄意还会不开心吗？

傅玄意一开始只是不想死在藏书阁罢了，他错的是多了一缕天魂，和活下去。

命运之轮旋转了一圈，依旧会随着轨迹回到原点。

温书澈并不知道他死后坠魔，虽是死人，被青玺所控也能控青玺，一旦傅玄意死而复生，不再是死灵，纵然能摆脱青玺，却不得不走上坠魔的路，他不想吃魂魄而活，也不想终日发疯无法保持清醒。

更不想，坠魔。

苏芷幽已然看穿这一点，当他提出要去冥界的时候，苏芷幽便提醒他：“师尊应该在你身上也用了死而复生的禁术，但师尊应该不知道你从藏书阁出来之前就已经坠魔了，要是让师尊知道自己的好意害了你……”

——“如果让师尊知道，他会多伤心呢？”

对啊，那师尊会有多伤心呢？

傅玄意不敢想象师尊知道自己错了会多伤心，但是……他已经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渐渐复活，越来越像活人，也就是离坠魔不远了。

他不想坠魔，也不想被师兄师姐知道，更不想被师尊知道，可是能怎么办呢？

傅玄意不敢让旁人知道自己的秘密，也是不想面对这个事实，自己是死的，青玺能控一切死灵，有青玺在，他就能控得住自己。

若自己是活的，青玺又怎么能控呢？

曾经温书澈问他，怕控不住那些东西的时候，又该如何？

那时傅玄意含糊糊弄了过去，现在想起来，原来在那时候便已知道。

而且温书澈从未提过他归来后从不召出桃叶，原来也是早已知道他召不出了。

深夜中，傅玄意眉头紧蹙，连脂玉鎏梨树都为他挡住这一场小雪落在自己身上，他从不知道原来师尊也这么爱自己，平常清冷寡淡，不喜言语，师尊一直都爱他护他，连赶他走也是以为他喜欢君柏眠，不想让他留在自己身边浪费时间。

命运之轮旋转了一圈，依旧会随着轨迹回到原点。

夜深，雪落。

今夜的雪很小，才飘了几刻钟而已。

傅玄意瞧雪停了，打了一个响指，稍微整理了雪镜湖居布的雪，要将雪布得和师尊在时一样，屋里明明灭灭烧着几盏灯，假装师尊随时会回来，为他点着回家的灯火。

哪怕已经转世了，也没这么快会回来，可傅玄意生怕自己要是真的坠魔后，便没这机会在雪镜湖居里布置打点一切。

想了一晚上，他贪婪地嗅着空气之中几乎没有，但全然凭空想象出来，属于师尊身上的百璇花香气，似乎是想清楚了。

大师兄学过起死回生的禁术，他一眼就认得出禁术的特点，只是他向来温柔，没有点破，而苏芷幽回金身后，能看出来并不难，明昭羽显然也知道，只是不说破罢了，如果不是自己说想去冥界，估计苏芷幽也不会开口道破。

至于师姐陶丽宝，显然根本就没看出来。

若是真让温书澈知道自己好心做错了事，害他复活后必然坠魔的话，师尊该有多伤心呢？

宋茗从净世离开后，他发现傅玄意身上有魔化，其实明昭羽身上也有，苏芷幽身上也有，他心中嘲笑着，坠魔竟然不是什么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