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生泠还没被贬那会儿,除了他那个从没正眼看过他的皇帝爹以外,所有人都觉得他前途无量。
不过他确实做到了。
一战成名。
他在天庭的时候真的是一时风光无两。
不过嘛,就算一朝金杯玉盏攥在手,华袍锦衣傍在身,终有那荒唐落魄日。
从泥潭里爬起来,以为得到了片刻明光,但遽然又跌到了更脏的泥潭里是何种感觉?微生泠知道。
那些你越渴望的东西,老天爷偏不让你触摸到一星半点。
他从未真正拥有过什么,连感情亦是。
可叹他对谁都是掏心掏肺,到头来也都不过这个结局。
有人唾他,你不是高高在上的殿下吗,怎么扑到泥潭里面去了?
你命孤苦,撑不起这荣华富贵!
像你这种下·贱的人,根本就不配爬到那个位置!
妖孽,是你杀死了你娘!
你去死啊,你怎么不去死?凭什么是你活着!
你去你娘坟前看看啊,你去看!
……
那日天朗气清,见不得半点阴霾。
百名神官追在他们身后,二十八星宿法阵顿开,电石火光间,他强拉着微生絮出逃。
微生泠只感到手臂被重重一甩,再回过头,微生絮的剑锋已经抵着微生泠的喉咙……
剑锋离得那么近,就只差一点点。
“我不需要你救我!万般罪孽皆因你,你不死,那我死!”
那声音,如雷贯耳。
……
每当这些梦交织在一起,便成了微生泠最难熬过的夜晚。
就算到了黎明,就算他知道这只是梦,任他如何挣扎却总也醒不过来。
就像溺水的人如何扑腾也上不了岸。
微生泠猛然惊醒,紧闭的眼倏然睁开,直坐起来,冷汗涔涔,发丝和薄衫贴着他的皮肤。
又是这个梦!
如果那真的只是一场梦就再好不过了。
他总是这样想着。
他右手拍了拍胸口,转头瞧着窗外甚好的骄阳。
是啊,他回天都城了,固然一切都回不去,固然只剩了他一人,至少他可以重新开始好好生活。
他坐在两脚着地坐在榻上,弓着身子,额头埋进右手掌心,大口喘气继续缓着噩梦的后遗症。对了,傅蕴华的事还没解决呢。
真是烦!!!
眼下还早,想必祁染舟还没起,他传了鹤行空过来,自己在让尘殿的后院等他。
鹤行空赶到时微生泠正在检查远之的伤口情况,鹤行空绕过盘在地上的远之,走到微生泠面前双手奉上一个新茶壶:“殿下请笑纳,这可是老奴二十年的俸禄!”
“不是说好昨晚还的吗,怎么拖到了今早?又被坑了?”微生泠视线落到他身上,右手接过玉壶随便瞧了眼,敷衍道:“嗯,品相不错,就是太贵了。”
鹤行空:“……”
“就是,神霄府的那个臭老头就是喜欢坑人,气死我了,怎么夜里走在路上没被人套个麻袋揍一顿!”
鹤行空坐到了旁边的玉兰花树下,火冒三丈差点把头上的玉兰白花给点着了。
“按照你的俸禄来算,这个壶最多要你十年的俸禄。可是没办法,谁让你倒霉,打碎了我的壶,还摊上了他。”微生泠也坐下来。
“对了,查得怎么样,有线索了吗?”微生泠问。
“方才有麻雀来报,她们一行人去了无明山。”鹤行空谈正事时的语气比刚才要稳重许多。
“无明山?”微生泠眉头紧锁发出疑问:“那是什么地方?”
“是一处死地,瘴气极重,就连白日里也见不得半寸光,不管是人还是神祇根本无法靠近!”稍后鹤行空补充道:“奇怪的是,乌鸦来报说这两日在那里发现了活人的踪迹,并且在山脚看到了被剖去心脏的尸体!”
恰好与琴州城的王老爷子相对应上了。
“那么重的瘴气里都能被外界发现的,肯定不是小数目,天界这边没察觉吗?”微生泠问。
“天界这边目前还没什么动静。”
“司命呢?凡人命格有变,她应该最早知道才对。”微生泠看着手里的玉壶,随即抬起眼眸便看见了远之浑身的伤,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开口道:“司命何在?”
片刻后,一只金色的传音鸟往司命殿飞去。
两人坐到案边,鹤行空又不出所料的掏出果子来吃,微生泠依旧想着他吃这么多怎么还没撑死他?
一个声音传入他们的耳朵:“两位找我什么事啊?”
两人双双回头,见一个姑娘正向他们行礼,两人站起来,向姑娘回礼。
这姑娘看着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名谈芿,是司命殿主事,生来便自带神格,那双眼睛能看透一切,如今正笑脸盈盈的看着他们。
坐在案旁,鹤行空向她表明:“司命大人请坐!”
鹤行空继续说:“我们最近公务需要,遣了只传音鸟询问一下你在何处,没想到你听到后直接过来了,多有叨扰!”
谈芿提踵靠近,乖巧坐在一旁,爽朗开口:“那倒无事,配合除祟也是我的工作之一。”
只是微生泠实在是看不惯她那双重瞳,就是觉得两颗黑眼珠在一个眶里太拥挤了,实在是没法直视,于是他稍稍垂着眼,“我们想调阅一个人的命薄。”
“嗯?谁的?”谈芿问。
“此人已故,是琴州城的傅蕴华。”
“哦好的,有名有姓的倒是好查,我待会回去派人拿过来给殿下!”
“司命大人可还记得十年前琴州城的那场大火?”鹤行空问。
“记得清楚。”谈芿点了头,“当年司命殿中有神官私自改了建平王的命薄,让本该清正廉明的建平王贪得无厌,欲壑难填,背地里增加地方赋税百姓民不聊生。司命殿察觉此事时,比九重天更高一层的上清天已降下天罚,失心疯的建平王不知哪儿来的妖火,拉着建平王府百余人同他一起陪葬。”
竟是建平王放的火吗!?
微生泠心中一震。
“那位神官为何要私改建平王的命薄?”微生泠问。
“为了银子,而且不是一人,那些压榨百姓得来的银子大多都落到他们的口袋里。”谈芿答。
也是,没人会嫌弃自己银子多,人总是贪得无厌的,就算当上了神官还是本性难移。
当年司命殿出了这事后,上清天的司天律大人亲自下到九重天肃清神官,贬了好些神官下去。
“原是如此。不过我还有一事想问,司命大人的工作最近有没有遇到什么怪事?”尽管不习惯司命的那双眼睛,但微生泠还是觉得抬起眼眸来比较有礼貌。
“怪事?没有啊,一切正常!”司命言语坦然,不像是说谎的模样,但她自己又道:“不过凡人众多,或许是我疏漏了,我回去会多查验几次的!”
“司命大人辛苦!”鹤行空道。
“没有没有,那我先回去了!”司命起身,却是带着小跑出去。
稍后两人才发现原来她是悄悄乘两人不注意,顺手牵羊把案桌上的石榴给顺走了。两人只是笑笑,毕竟还是小孩子心性。
司命走后,两人继续坐着交谈,鹤行空突然来句:“殿下有没有闻到酒味?”
“唉,我也去凑凑热闹。”微生泠自然明白鹤行空的意思,嘴角勾勒出些许玩味站在墙头上,看见路中间走过来一个醉醺醺的小老头,那就是鹤行空的目标。
这条路离微生泠的府邸近,以前不怎么有人走,如今微生泠回来后大家都宁愿选择绕远路。这老头出现在这儿,怕不是醉酒走错了路。
鹤行空和微生泠都收敛好了灵息,以免老头认出来是谁。等老头靠近他们的时候,鹤行空掏出一个麻袋,从墙头上一跃而下,张着麻袋把老头完美的套到了里面。
老头眼前一下就黑了,手里的酒壶被吓得滚到了地上。鹤行空把麻袋捆好,老头一不小心没站稳摔在了地上,鹤行空一脚把酒壶踢得远远的。
刚想踹这臭老头两脚就被老头的一声“天雷万象!”吓到了,鹤行空来不及跑,一道闪电自云层而下,正劈中了鹤行空,把他劈成了银白色的炸毛。微生泠依旧站在墙头,见到此景努力忍住不笑。
此时,司命正在殿里准备品尝偷来的石榴,却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响雷吓了一跳:“嚯!搞什么啊大早上的?吓得我宝贝石榴都差点掉了,趁着没人,早点解决!”
鹤行空被这雷劈之后,像是被劈傻了,一愣一愣的。
“鹤行空,你小子,我知道是你,你竟敢虐待老人,还不放老夫出来,要不然要你好看!”
因为麻袋和绳子是特制的,所以他一时半会还出不来。鹤行空看着他在麻袋里慌乱折腾,傻笑一声转头而去。
“你就是记恨老夫,我告诉你小子,你给老夫等着,老夫一定会报仇的!”
“老夫一定会曝光你今日的所作所为,你听到没有!”
两人回了让尘殿,老头叽叽喳喳说了大堆,不过两人行远了也听不清他说了些什么。微生泠看着鹤行空回去的一路上一言不发,一直看着前面傻笑,眼神呆滞,难道是真的被雷劈痴傻了?
回到让尘殿,鹤行空给自己倒了杯水喝。
一只传音鸟飞入殿中,接着鸟儿伫在微生泠的指节上,带着司命的口信:“这是两位要的命薄,剩下的几份是近几年命格发生了变动的!”
传音鸟飞到案桌上,变作了一沓书册。一旁的鹤行空梳理了爆炸的银发。
嗯……没压下去,还是炸的。
拿起一份摊开,念道:“吴岚,临川城人,天明十年生,年二十婚配,三十七岁登科及第,膝下儿女成群,与爱人白头偕老。然后……”
鹤行空的视线转移到红字上,那是被神仙妖魔扰乱命格后用朱笔作的修改:“年十二,被一只黑熊精掳走,卒。”
微生泠:“……”
上面几份都是他人的,傅蕴华的放在最底下,鹤行空还在津津有味的看他人的命薄,微生泠把傅蕴华的命薄张开,目光扫下:“傅蕴华,锦州城人,亲王之嫡女,年十九婚配……”
紧接着是修改的红字“年十五,家破人亡,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