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雨只下了一阵便停了,仿佛匆匆路过的行人。
暮色将至,天边还余残阳,温澈和徐澄照并肩走在春风镇的街头。
夜市已早早开张,长街熙攘,叫卖吆喝声不绝于耳,空气中弥漫着各种食物的香气。
温澈心情不错,给徐澄照买了饼,又沿街买了一路。除点心吃食外,大多是孩童喜爱的小玩具。他边走边把玩,一群幼童羡慕地跟着,可一瞧见他和徐澄照的脸,又吓得哭着跑远了。
走到卖糖葫芦的小贩前,温澈将玩具收进红玉纳戒,买了一串晶莹剔透的糖葫芦,笑着递给徐澄照。
徐澄照接过,看了看那红艳艳的糖衣,眉头微皱。
温澈道:“你从前很喜欢的。”
“现在也喜欢。”徐澄照咬下一颗山楂,面无表情地嚼着,冰糖碎裂声清脆,“好吃。”
见他吃下一个,准备再咬第二个,温澈笑容灿烂:“好了,不必勉强,我知道你不爱吃。”伸手拿回糖葫芦,自己咬了一口。
徐澄照一怔,某种熟悉感浮上心头。
恍惚间,他似乎看见多年前的街市,人潮熙攘,少年时的温澈也曾这样笑着看他,手里举着同样的红果串。那时的他,长得还不如温澈高。
“十七,这红串串是什么?不好吃。”
“这叫冰糖葫芦,小孩子都爱吃的。”
“我不爱吃这个……况且,我也不是小孩子了。”
……
不远处,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拄着竹杖走来,破帽子斜扣在乱发上,手里端着豁了口的陶碗,正是乔装成乞丐的赵遇尘。身侧还跟着一个相貌周正的绿衫青年,额上绑着一条三指宽的黄布,上头绣着叶家的灵兽夔牛。
看着那丑黄狗,徐澄照开口道:“那人有些眼熟。”
温澈吃完一颗糖葫芦,漫不经心道:“空明山见过,似乎是叫……柳五?”
“嗯,好像是。”徐澄照笑着点头。他果然没有留意旁人。
赵遇尘见了二人,眼前一亮,三步并作两步走了过来,把破碗晃得叮当响:“二位老爷行行好,赏口饭吃……”
温澈往碗里丢了片金叶子,赵遇尘大喜过望,蹦跳着去找不远处卖糖葫芦的小贩了。
绿衫青年上前拱手:“二位好啊,在下柳牧。方才听那位小友说,二位也是去寒鸦寺求医的?”
徐澄照和温澈对视一眼,点了点头。
柳牧抱拳问道:“不知二位如何称呼?”
温澈道:“我们是游方道士,我叫十二,他叫十七。”
“原来如此,二位道长是有什么病?”
徐澄照面无表情:“你才有病。”
“我没有病。”柳牧摇头,“但我有个妹妹,自幼顽疾缠身,多年来求医问药皆无效果。听闻那住在酆都城的鬼王会治病,可鬼王行踪难测……”
他压低声音凑近:“方才那小乞丐说,寒鸦寺方丈与鬼王见羽师出同门,也会治病。他说二位也听过这传言,可是真的?”
原来先前在空明山下,这人向说书人打听见羽的故事果真是巧合,温澈笑了笑,点头道:“确有耳闻。”
柳牧长舒一口气:“有十二道长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徐澄照道:“我才是十二。”
“啊?”柳牧愣住,“那这位是十几?”
徐澄照看向啃着糖葫芦的温澈,语气不自觉地柔和:“他是十七。”
柳牧的视线在二人戴着人.皮.面.具的脸上流连一阵,表情微妙:“二位道长…….感情甚笃啊……”
徐澄照心念一动:“嗯,我们情投意合,形影不离……”
见柳牧脸色古怪,温澈赶紧道:“好了,别说了。”
“嗯,”徐澄照点头,“同吃同睡,琴瑟和鸣……”
柳牧的眉头越皱越紧,温澈一把捂住他的嘴,咬牙道:“行了,闭嘴!”
徐澄照眨眨眼睛,含糊不清地继续:“颠鸾……好痛。”
温澈的那只手移到他脸上,用力将他的脸扯成一条糍粑。
柳牧咧嘴干笑:“啊哈哈……二位道长真是……”见到温澈的表情,立刻噤声。
赵遇尘举着糖葫芦蹦跳过来:“人都到齐了,我们走吧!”
温澈甩袖就走:“买个糖葫芦磨蹭半天!带路!”
徐澄照看着他有些红的耳尖,摸着自己被掐痛的脸,亦步亦趋地跟上。
“嗯?”赵遇尘舔着糖葫芦满脸困惑,“他怎么了?”
柳牧凑过去:“小乞丐,你这糖葫芦甜吗?分我尝……”
“想得美!”赵遇尘扭头就跑。
“哎你别走啊!等等我……就尝一颗!”
赵遇尘的家在秋雨村,离春风镇不过半个时辰的路程。
暮色渐沉,晚霞将天空染成赤红,整个村庄都笼罩在温暖的光晕中。低矮的茅草屋沿着蜿蜒的小河错落分布,家家户户升起袅袅炊烟,在暮色中连成一片朦胧的雾霭。几只归巢的飞鸟舒展羽翼掠过烟幕,空气中飘荡着新煮米饭的清香。
田间仍有农人在弯腰劳作,几个光着脚丫的孩童在小路上追逐打闹。路旁的老槐树下,四五位白发老者摇着蒲扇闲话家常,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犬吠。潺潺的流水声中,整个村庄显得宁静而祥和。
赵遇尘一蹦一跳地在前面带路,时不时弯腰采几朵野花攥在手里。他转身倒退着走路,张开双臂感叹道:“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柳牧挑眉:“小乞丐还读过书?”
“那当然!”赵遇尘呲牙一笑,“我在寒鸦寺住的时候,方丈爷爷不仅教我识字,还教我背诗呢。”
“你都住寺庙了,怎么没出家当和尚呢?”柳牧好奇道。
赵遇尘连连摆手:“当和尚要剃光头,脑袋上还得烧洞,我才不干呢!”说着下意识摸了摸自己乱蓬蓬的头发。
温澈和徐澄照并肩走在后面。徐澄照忽然开口:“村里为何不见青壮男子?”
闻言,柳牧左右张望了一圈:“确实,路上都是老幼妇孺。你们村里的男人呢?”
赵遇尘指向远处山峦间若隐若现的寺庙飞檐:“寒鸦寺在扩建,村里的壮劳力都去当帮工了。包吃包住,一个月还能赚两片金叶子,他们都懒得来回跑,索性住在庙里。”
柳牧望着山巅的寺庙轮廓,回头问道:“扩建?看来这寺庙香火钱还不少,你怎么没去?”
“我……”赵遇尘眼珠一转,“我力气小,他们不要我。”
柳牧捏了捏少年纤细的胳膊,尽是骨头,不由叹息一声,掏出两片金叶子:“唉……多吃点饭,多长点肉,等你再长大些就有力气了。”
“多谢这位好心的老爷,祝老爷寿与天齐,齐天洪福,福寿绵长,长乐永康!”赵遇尘立刻眉开眼笑,双手接过金叶子贴身收好,嘴里吉祥话一套接一套。
徐澄照淡淡道:“他虽没什么力气,赚的钱却不少。”
“各凭本事嘛!”赵遇尘笑嘻嘻地转着手中的野花,“我是用脑子挣钱,不是用蛮力。”
柳牧赞许地点头:“不偷不抢,凭本事挣钱,很好。”
徐澄照补充道:“嗯,他也的确没偷没抢。”
温澈眼中含笑:“他一天挣的,抵得上十个壮工一月的工钱。”
“什么?”柳牧瞪大眼睛,“要饭竟然这么挣钱?!”
赵遇尘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谦虚道:“没有没有,道长夸张了……”
四人沿着乡间小路前行,路过村口老槐树时,徐澄照目光一凝,望见山脚下赫然立着一座白墙青瓦的深宅大院。朱漆大门虚掩,门前荒草丛生,气派的飞檐翘角与周遭的茅草屋形成鲜明对比。
柳牧也注意到了:“小乞丐,那是什么人的宅子?”
赵遇尘突然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凑近:“那是凶宅。当家的原本是镇上最有钱的富商老爷,十几年前被邪祟灭了满门……”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这事很邪门,最好别多问。”
柳牧神色一凛,却忍不住频频回头张望。
夕阳西沉,暮色渐浓时,四人终于来到赵遇尘的家。
稀疏的竹篱围着一间低矮的茅草屋。赵遇尘领着三人走进院里,推开草屋门,摸黑进去点上了灯。
他有些拘谨地看着三人:“我家床不多,可能不够你们睡……”
柳牧率先俯身进了屋,温澈紧随其后,扯了扯徐澄照的衣衫,徐澄照顺势低头,勉强从低矮的门框下穿过。
柳牧在屋内转了一圈,走到堂屋的角落。那里架着一个炉灶,上面放着一口大铁锅,靠墙放着两捆干柴,地上铺着的干草看起来很是柔软。
“那我就睡这里,夜里生了炉子睡着也不冷。”说罢,他便蹲在灶前生起火来。
“你不嫌弃就好。”赵遇尘点点头,端起油灯推开右手边的木门,温澈和徐澄照跟了上去。
房门比大门更加低矮,徐澄照走在温澈身后,脑袋“哐”地一下撞在了门上。
见着温澈眉眼含笑,他顿时心生不满:“笑什么?”
温澈伸手替他揉了揉额头,笑道:“你从前刚开始长个头的时候,也撞过门。”
那只手轻柔温暖,像一束早春初发的嫩枝。徐澄照忍不住想伸手触碰,不等抬手,温澈已经收回去了。他在温澈抚过的地方摸了摸,跟着走进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