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掠过树梢,送来一阵微凉的寒意。
温澈看向徐澄照,月光为他镀上了一层银光,衬得肌肤几乎透明,眼底那颗泪痣仿佛能摄人心魄:“怎么又哭了?”
徐澄照胸口闷痛,脑中闪过不少似曾相识的画面:“不知道。”
那厢的青魂见到温澈真容,浑身一颤,恭恭敬敬地跪了下来。
温澈冷哼一声:“你认得我?”
“这十州之中,谁人不识温先生?”青魂声音尖细,谄媚至极。
“既然认得我,那就好办了。”温澈挑眉,“是我动手,还是你自己来?”
青魂抖如筛糠,双手捧上一个巴掌大的金色小瓶:“小人、小人知道温先生一直在寻找此物……特此奉上,只求温先生饶小人一命……”
温澈眼中的惊讶一闪而逝,声音温和:“你猜,这是真的还是假的?”
“这、这是……小的、小的费尽千辛万苦才得来,不可能会有假……”青魂匍匐在他的脚边,不敢抬头。
徐澄照注视着温澈,眼中映出他带笑的脸,那颗泪痣随着笑容抬高了一点位置。
“跑吧。”温澈轻声道,“跑快些。”
话音刚落,青魂瞬间窜了出去,月色下,只能看清一道青灰残影。
温澈抬起了手,掌中水流汇集,化成一条晶莹的水龙。
随着一声清越的龙吟,水龙破空而去,在月色中张开巨口,消逝在黑暗尽头。
走到村口的陆希夷突然停下脚步,转头望向一片漆黑的旷野:“什么声音,是不是龙吟?”
“这种地方哪会有龙?少主你幻听了吧……”
“去去去!我耳力极好,怎么可能幻听!”
“那就是方才在打斗中撞坏了脑子,连带着耳朵也不好使了!”
“陆离你说什么?!”
远处,水龙已将青魂彻底冲散。徐澄照望向温澈手中金瓶:“他给你的东西是假的吗?”
“不,是真的。”温澈长睫垂落,轻轻摩挲瓶身,“正因为是真的,我才杀他。我家门下弟子出师之时,我爹都会交给他们一个这样的金瓶,除非人死,金瓶不会离手。”
注视着那张绝美的面容许久,徐澄照缓缓开口:“你究竟是什么人?”
温澈怔了怔,随即展颜笑道:“温澈,字静流,灵州兰台人士。家住翎上城,师承星临宗,世代修行御水之术。”
徐澄照的声音冷了下去:“看来温静流名扬天下的,不止是这张脸。”
“呵,作为当世头号邪魔外道,容貌自然是最不值一提的。”
温澈语气轻快,“我可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大恶人,连四方魔君见了我都要退避三舍。与我同行,你怕不怕?”
徐澄照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目光好像要看进他的心底。温澈烦躁起来,皱眉转过身去。
沉默横亘在二人之间,随着幽沉的夜色蔓延。
四野空寂,忽然传来了一道女人的哼唱声,在这样静谧的夜里,显得格外瘆人。
温澈变了脸色:“去把你的葫芦拿过来。你想知道的,我都会告诉你。”
“嗯。”徐澄照转头就走,先前施行十方超度之时,他的葫芦放在供案上了。
“等等。”温澈叫住他,“你从前会御剑飞天之术,还记得吗?”
“不记得。”
温澈抓过他的手,指尖在掌心细细描画出一串口诀。
徐澄照低头看去,那双手指节修长,莹白如玉,修剪圆润的指甲泛着淡淡珠光。指腹划过掌心的触感,像只小甲虫窸窸窣窣地爬过,带起一阵细密的痒。
世人皆欲杀的大恶人,不但生了一副绝世容颜,还长了一双这么好看的手。
徐澄照沉到谷底的心,又轻轻地飘了起来。
“记住了吗?”温澈抬眼看他。
对上那双眼睛,徐澄照不止手心痒痒的,收拢掌心,点头道:“记住了。”
温澈眉开眼笑:“还是和,咳……去吧。”
“和什么?”徐澄照盯着他,“怎么不说完,我和从前一样聪明。”
“磨蹭什么,赶紧去拿葫芦!”
徐澄照心情大好,踏着七星木剑御空而去,远远望见村内竟又腾起了冲天火光。
夏耕尸砸出的巨坑里燃起了大团篝火,篝火旁摆着酒席,村民们和陆家少年们正手拉着手载歌载舞。
人群中央,陆希夷双颊泛红,举着竹筒杯,醉眼朦胧地嚷嚷:“我回去就跟爷爷说!在这里修祈援台!”
陆离捧着一只烧鸡吃得满嘴油光,大喊道:“这不是陆家地界!修不了!”
醉醺醺的陆凭揽着二人肩膀,与先前怯弱的模样判若两人,高声道:“我弟弟要修的话谁敢反对!我要给他修一百座!”
阴云被夜风吹散,月光倾泻在荒原上,远山黑得深邃,轮廓若隐若现。
温澈静立在一口金丝楠木棺前。
棺中先前的哼唱声已经停歇,取而代之的是“嘎啦嘎啦”的抓挠声,像是尖利的指甲在刮擦棺木。
他轻轻掀起棺盖,一只枯瘦的手攀上了棺沿。
那只瘦得只剩一层皮的手臂上布满伤痕,漆黑的指甲修长尖锐,指节突兀地扭曲着。
棺中人缓缓坐了起来。
这是一名脸色惨白的女子,雪色长发挽着朝云近香髻,金镶红玉的芙蓉花簪子在月色下泛着微光,外披水蓝色外袍,绯色长裙的下摆上精致的芙蓉暗纹若隐若现。
她双目无神,两只眼瞳如同两颗没有感情的石头,浑身上下没有半分活人气息。即便如此,也能看出面容极美,眉目与温澈有几分神似。
她定定地望着温澈,忽然绽开笑容,挥舞着手臂,呜呜啊啊地喊了一通。
“姐姐,你醒啦。”温澈跪在棺前,小心翼翼地握住她的手。
姐姐的双手瘦弱得不成形状,细得仿佛要从指缝中漏出去,他鼻子一酸,眼角滑过一滴泪水。
温芙抬起枯枝般的手,轻轻抚过弟弟的发梢,缓慢地比划着手语。
温澈拭去泪水,强笑道:“姐姐放心,他们都安好。”
温芙点点头,抿唇露出一个微笑。
温澈忍不住又要落泪,哽咽道:“姐姐……我设在此地的结界已被破坏,我送你到小羽那里去好不好?”
温芙用手语问:你要去哪里?
“他终于醒了,我该找那帮伪君子算算账了……只是,他的记忆应当是被……被什么人封住了,我要先带他回离境观去。”
温芙摇头,双手慢慢比划: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我要保护你。
忽然,一道清冷的声音穿透夜色,在旷野中听得清晰。
“温澈,你在做什么?”
温芙的脖子以一个极扭曲的角度转了过去,瞪着徐澄照,十指屈起如钩,漆黑的指甲泛着寒光。
“姐姐,他不是坏人……”温澈轻抚她的肩背,柔声道,“这十年来,我守着的人就是他,他现在醒来了。”
温芙盯着徐澄照打量许久,又看了看温澈,神色恢复如常,张着嘴点了点头。
徐澄照看清楚了她嘴里一口森森白牙,以及本该是舌头的地方,空空如也。他沉默着上前,将葫芦递到温澈手中。
温澈咬破指尖,凌空画出几道血符,温芙化作一缕缥缈的轻烟进到了葫芦里。
温澈捧着葫芦,轻轻摩挲:“这一次……我一定会保护你,无论如何也会……”将葫芦还给徐澄照,“你的葫芦。”
徐澄照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逆着光的身影有几分不近人情:“原来不要轻信他人是这个意思。”
他人……
“啧,”温澈眉头微微蹙起,“怎么,你不信我了?”
徐澄照接过葫芦系在腰上,目光落到了他眼底下,盯着那颗泪痣道:“就算你骗了我,我也信你不会害我。”
“为什么?”温澈歪头看着他,两个耳坠子碰撞在一块。
他映着月光的眼底一抹盈盈的紫色闪动,徐澄照看得真切。他转过头去:“不为什么。”
“你相信这一点就足够了。”温澈起身,向村子的方向走去,“等你找到你的记忆之时,也会得知我的过往和我的一切。”
徐澄照语气低了下去:“你怎么说话不算话?”
温澈充耳不闻,继续往前,徐澄照上前两步,扣住他的手腕:“现在就告诉我!”
温澈转过身来,脸上淡然的神情令徐澄照越发恼怒,他手上用力:“你究竟是什么人?我和你到底又是什么关系?别再说些无关紧要的话,如实告诉我!”
“我是什么人?我们是什么关系?不是你自己忘记的吗?”
温澈的目光从他紧握的手移向他的眼睛,声音里压着怒意,“你不是听见了吗?我守了你十年,你醒来全忘了,倒有脸质问我?”
他的呼吸越来越重,每一个字都像在胸腔里碾过一遍才迸出来:“十年,十年,十年!不是十天,也不是十个月!那是十年!”
最后几个字混着喘息砸在地上,溅起一片死寂。
温澈忽然低下头去,肩膀绷得发颤,再开口时,语调缓慢,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中挤出来的。
“徐澄照,你知不知道……十年究竟有多少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