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受害者
刘梦其实已经事先猜到,这个学习能力和方式堪称异想天开的地外生物,学习乐器到底会有多快。
因为他根本没有记忆力,反应速度等方面的极限。和对应的苦恼。
只有一点,他没办法理解音乐中丰富而复杂,含蓄或直白的感情。
刘梦忽然想起一个刷到过的报道。
说的是将几个婴儿和一群巨蟒放在一起,结果没有任何一个婴儿表达出对蟒蛇的恐惧,不安,躲避。
因为这些婴儿根本不知道“蟒蛇”是什么,更不懂何为“恐惧,不安,躲避”。
情绪和表达,是人类用漫长文化孕育出的独特瑰宝。
诚然,卫斯理拥有极强的学习和记忆能力。
但除非是特制的体感影片,否则网上的视频和文字,始终是隔着一层冰冷的屏幕,即便看在眼里,若非有过相似的经历,体验过相似的心跳,否则实难共情。
所以即便是人类自己,也往往因为生活经历不同,而时时刻刻在网络上爆发大大小小的争吵。
就算是是特制的体感影片,能够将影片中的五感通过电信号的形式记录、复现给观影者,然而每个人的成长经历,造就了他们必然会对一件事情有不同的看法态度,情绪反应。
说白了,体感影片只能记录,而非标准。
情绪没有标准。
没有人能帮助一个地外生物,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了解人类的全部感情。
“你想体验一下别的乐器吗么?”
刘梦庆幸自己拿的是临时密码是时段性,而非一次性的,几乎是迫不及待地重新打开了储藏室。
卫斯理单手抓着吉他,默默看了她几秒,眼神竟有一种隐隐控诉和委屈的感觉。
半晌,他还是重新选好了乐器。
刘梦一看,又乐了。
因为他选的是架子鼓。
和先前一样的,十五分钟后,练习室响起了完整的鼓声。
相比其他乐器,架子鼓一般不适合用来传达细腻而隐晦的感情,但表演者的肢体语言,表情神态,依旧是演绎的重要部分之一。
不过吧,如果灯光打暗一点,聚集在鼓上而非鼓手身上,产生一种“灯下黑”的效果,倒也不是不行......等等,如果鼓手是卫斯理,怎么可能特意将他的脸隐掉呢?
刘梦为难地按了按眉心。
最后,她甚至在休息时段里,自己也上去玩了一把。
毕竟架子鼓是她唯一会的乐器。
这还是她在读表演时修的一门乐器选修课。她放弃了占大部头的电子琴,和紧随其后的吉他,小提琴等弦乐,以及一些来自其他区的特色乐器,笛子,琵琶,西塔琴等连老师都没有,只能自学的选项。
最后选择了人数不到二十的,架子鼓。
还真别说,学这个真的强身健体。
刘梦放了首经典歌,也不急着敲,一开始先是踩准了底鼓,军鼓和踩镲的节奏,然后再根据回忆,偶尔加上几个嗵鼓,一直到歌曲最后十几秒,将勉勉强强将五鼓三镲都用上了。
磕磕绊绊打完一曲,刘梦气喘吁吁地平复着呼吸,终于结束了。
——很好,她决定不为难卫斯理了。
会唱大部分歌就很厉害了。
瞧瞧她,刚毕业还不到一年呢,当初考过试的东西就全忘了。
刘梦深呼吸一口气,忙不迭地放下手中的鼓槌,一抬头,发现卫斯理此刻竟目不转盯地望着她。
她不由得有一丝尴尬,那种在天才面前班门弄斧的感觉,让她连忙解释道:“我是反面教材,踩着玩儿的。”
想了想,又真心实意地称赞道:“你比我做得好多了。”
卫斯理没点头也没摇头,更没有露出嘲笑,羞涩或是自得的表情,更没有趁机“刷好感度”。
只是递了一个水瓶过来。
刘梦心里松了一口气,漫无边际地猜想,可能是他还没在小说里刷到过类似的剧情吧,哈哈。
再低头一看,嚯,这水瓶也是老朋友了,之前她睡在众星娱乐的洗衣房里,卫斯理就塞到衣服堆里给她。
价格昂贵,和哪个价格堪比小车的航空盒饭是一个品牌的,几乎是半个小车了。
但现在,刘梦看着这个水杯,只觉得格外顺眼。
大喝了一口,她抬起头,再次建议道:“剩下的乐器,一起都试试吧?”
——
下午三点多,刘梦终于收到了西德尼的信息轰炸。
不过半个小时,练习室的门就被敲响了。
刘梦嘴角抿着笑,去开了门。
然后对上了西德尼一副“天塌了”的表情。
她有些幸灾乐祸,却又不忘略带警告地刮了对方一眼。
要知道,西德尼一开始就对卫斯理带着不小的警惕和排斥。只不过后来见过这个地外生物一声不响地在音乐上“显神通”,却又总是无条件地配合工作后,那些警惕和排斥就淡了很多。
但并非消失,而是基于实力上的巨大差距,妥帖地将那些情绪隐藏在更深处。
此刻是他们几个知情者第二次私下会面,刘梦相信,西德尼不是个没分寸的人。
果然,当她侧过身,把人放进来。
当和练习室中心,正皱着眉拨着吉他的卫斯理对上视线后,西德尼脸上的表情立刻变成了“天塌了那就把我砸死吧没事哒”。
刘梦简直乐不可支,用手肘捅了捅西德尼,“怎么样,要合作一下试试么?”
西德尼眼睛微微睁大了,眼里都是“好呀原来这就是你把我骗过来的目的”。
没办法,她需要录一点儿乐队的练习片段,来回应了如今网上闹得风生水起,不可开交的“主唱与吉他手不和”“G乐队存在严重霸凌问题”等言论了。
负面流量是好吃,但过犹不及。
西德尼也懂得这个道理,沉默了几秒,主动问道:“谁唱?”
刘梦:“当然是你。”
话音落下,西德尼这才重新看向卫斯理,视线落在那把深蓝色的吉他上,忽然转回头,道:
“刚好,那就唱《溺》吧。”
刘梦脸上的笑顿了一下。
但当她和西德尼认真专注的目光对视后,明白了他没有故意的成分。
——也对,或许是她太敏感,听感出现了偏差。
说不定作曲兼演唱者本人来听,会觉得卫斯理没什么问题呢?
她找好拍摄角度,满怀希望地打开摄像头。
十分钟后演奏结束,西德尼捏着话筒,面无表情地和刘梦对视了一眼。
但他们没说什么,决定再换一首歌。
十分钟后,继续换。
就这样连续不间断地,他们将六首歌都演奏完了。
西德尼表情不再茫然或挣扎,而是若有所思地盯着地板。
“休息下吧。”
刘梦关闭了录像,对西德尼指了指门外,“我们谈谈?”
谨慎起见,两个人出了门以后,没直接在走廊聊,而是去了隔壁用来海选的小展厅。
两轮海选结束,这里的设备桌椅却还没来得及恢复,显出一副杂乱又鲜活的模样。
他们随便找了张干净的桌子,靠着。
出乎刘梦意外的是,西德尼嘴里的第一句话居然是:
“其实,没有我想象中的差啊。”
刘梦微愣,思索了一会儿,“那么,是我过于关注他的面部表情和肢体语言了?”
西德尼点了点头,又很快摇了摇头。
他的目光有些散漫,像是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形容,又像是有一些难以确定的猜测。
“该怎么说呢......他很像是一块,拧不出水的潮湿毛巾。”
这个形容很怪,但很形象。
刘梦笑了一声,眼里却没什么笑意,“他确实挺有人机感的。但除了那首《溺》,我认为别的歌都没什么问题。”
可当她一抬眼,却发现西德尼正用一种无法言喻的眼神,看着她。
刘梦瞬间反应过来,“你在给我挖坑——为什么?”
她后背无意识地发僵,脑袋里中瞬间飘过无数念头,面上却还算淡然自若,“怎么,大音乐家有什么独特见解么,说来听听?”
然而,西德尼可以说是排在特里娜之下,第二熟悉刘梦的人。
“你越是紧张,越是会装得冷静,演戏的范儿都起来了,刘梦。”
一语道破之后,他却不见得多么得意,反而难得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你真的丝毫没有发觉,你对他在意已经过头了吗?”
又是这句话——特里娜之前也说过几乎一模一样的。
刘梦强行压下心中翻涌的思绪,让自己放松下来,下巴微扬,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一次性湿纸巾和拧得出水的毛巾一样,不仅同样具有擦去污渍的能力,而且各有各的适用场合。”
“就像我们给卫斯理的定位,本来就是‘无悲无喜,高高在上的神’,连乐队都因此取了God的首字母做队名。”
“但你的第一反应,却认为我在批评他严重欠缺感情,像个人机。”
西德尼头微微一歪,像是遇上什么难解的事情:
“你不觉得,你对他的关注已经到了影响判断的独步么?”
“明明是你一边把他当做不懂世事的幼崽,一边又自认比谁都清楚他非人的内核,最终反而成为了对他最苛刻的人,恨不得细嚼他每一秒的表情。”
“但你忘了我们组建乐队的真正目的么?负面评价本质上也是流量。而且卫斯理未必会把那些放在心上——你不是说他一心想‘回家’么?”
前面的话,刘梦都不置一词,只有这里她冷哼一声打断,锐利目光直射西德尼,严声道:
“未必会放心上?”
“我在最开始时就和你说过,不要惹卫斯理,不要得寸进尺——要是他将那些评论放心上了呢,等他一怒之下把地球都灭了——你敢付这个责任么?”
要知道,刘梦说的并非绝无可能。
因为军方航空那群人就在做类似的事情,他们试图用各种各样的人,各种各样的事情,给卫斯理“塑形”,希望能通过各种外界的声音,将他锁在一个人形的壳子里。
好在卫斯理也从不心软。
一旦那些“救世主”暴露出卑鄙的念头,便将其抹杀。
那么,如果有一天,负面评论铺天盖地。
会不会也都被他直接抹杀呢?
但刘梦却没想到的是,西德尼等的就是她这句话。
他忍不住上前一步,声音不自觉放大:
“——可如果你再继续把他钉在‘受害者’的位置上,把自己,把我们所有人都幻想成无恶不赦的‘加害者’。”
“那么未来有一天,确实会如你所说,全人类必然会毁在你们手里!”
——
刘梦猛地后退,撞得身后的桌子发出巨大声响。
她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惊惶无措,双眼失焦,睫毛无助地扇动,慢慢变成一丝怅然若失,像是一盏挣扎着还是熄灭了的灯,露出灰白到近乎冷漠的神色。
西德尼神色震惊,他从来没见过她这副毫无生气的模样。
他在脑海里来回翻滚着刚才说的话,道歉的话已经来到嘴边,然而一种更深沉的不安感却没由来地涌上心头。
最后,是刘梦先开口:
“有件事情,我只告诉了特里娜。”
她抬起头,直直看向西德尼,毫无预兆地,“我已经不是人类了。”
“不过,你不用担心。”
面对西德尼一脸大惊失色的表情,此时此刻,她面上竟扬起了浅浅的笑,抬手敲了敲自己的脑袋。
“这里面,已经拜托特里娜装好‘炸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