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大卫的梦境。梦里,大卫坐在他的老式法拉利上穿过本该喧嚣热闹的街道,他惊恐地下车,红绿灯红了又绿,绿了又红,但斑马线前始终只有他自己。这曾经是世界上最喧闹的现代都市,此刻空空荡荡,仿佛成为了一片空寂的神弃之地,连同他自己也在梦里痛苦挣扎,拼命向前奔跑,试图在这种深入骨髓的恐惧中,找出哪怕一点其他人踪迹的微弱暗示。这似乎只是一场梦,但这个梦太过精巧真实,即使苏醒也仿佛是一种虚假的觉醒,隐喻着浩瀚无垠的孤独诡谲。
凯瑟琳站在卡梅隆身边,着迷地望着前方——她觉得此刻如此空虚而盛大,她的世界似乎很小,而荧幕上凯瑟琳·霍丽德饰演的角色却有如此广阔的天地,如同弗洛伊德所说,人类的潜意识如同一片茫茫黑海,而意识只是其上漂浮着的灯标。这一盏盏明灯,一个个角色,照亮甚至灼伤了她曾经灰暗的人生。
她真的很想进去看看,但这一刻她只是个旁观者——这段戏份是克鲁斯的独角戏。
就在时间来到了七点半,离解封时间还有半个小时的时候,克鲁斯已经把那辆法拉利开了回来,剧组所有人都在鼓掌——为这个诡异奇妙如梦境的镜头设计鼓掌。
克鲁斯看了一眼凯瑟琳,然后和卡梅隆说了几句话后又回到车上。接着,卡梅隆就走过去看着仍然盯着街景的凯瑟琳,对她说:“你也上车拍几个镜头吧。”
凯瑟琳猝不及防——她只是来提前围观的啊,她吃惊地问道:“我?我拍什么?我连戏服都没换……”
“你这件大衣也不错,”卡梅隆评价说,他只回答了后面一个问题,“反正我记得有几套本来就是你的私服。”
她只好赶鸭子上架一样,打开法拉利的车门坐了上去。
“有分镜脚本吗?我需要表现得像大卫一样恐惧害怕吗?镜头在哪,我为什么没看见有镜头在拍我?”凯瑟琳看着克鲁斯单手放在方向盘上缓缓向前开,感到越来越紧张和疑惑——除了他们俩以外空无一人的时代广场实在太诡异了,没有各国游客兴奋的多种语言,没有摩肩接踵的脚步声,没有优雅或欢快的音乐表演,音响里还放着Radiohead的单曲《Everything In Its Right Place》,歌声如此诡谲重复……
Kid A Kid A,
克隆人一号克隆人一号,
Everything……
一切事物……
Everything in its right place,
一切事物皆在其位,
There are two colours in my head,
我脑海中盘旋着两种色彩,
What, what was that you tried to say?
什么你试图说什么来着,
Tried to say……
试图说……
Everything in its right place...
一切事物皆在其位。
“不,只是因为我刚才看你的表情,以为你很想像我那样在时代广场中央感受一下。”克鲁斯这样说,“现在没有摄像机盯着我们,你可以体会一下这种奇特的感觉。”
于是凯瑟琳放下心来,她按下车窗,往外看到光怪陆离的广告牌林立其间,他们正对面硕大的屏幕上播放着1959年首播的电视剧《迷离境界》。
它的第一集开场讲述了一个男人跑过似乎被遗弃的城市,在寻找其他人。而广场上放的这集则是是1961年的第62集,讲述是一个将要被处死刑的男子拼命告诉周围的人,这只是他不断出现的一个噩梦……多么符合大卫的人生。
无数色彩绚丽的广告屏幕、夸张标牌和崭新的海报浮光掠影般在她的眼睛里流淌过。耳边甚至能听清寒风的呼啸,再也不会被游人的嘈杂所掩盖,就好像整个浩瀚的宇宙里只剩下这辆车上他们两个人。
Everything
一切事物……
Everything in its right place
一切事物皆在其位……
这首怅然若失的歌如同呓语般萦绕在她的耳畔,没有为机械的电子音广告声所打断,她内心的慌乱焦虑似乎被它抚平,又似乎更严重了……她如同被拉进了大卫的梦境,正在竭力想挣脱这孤独的噩梦,回到现实。
“我想这样的体验是绝无仅有的。一般来说,第一天都会拍一些简单的内容。但我觉得这样的安排也很好。”她喃喃地说。
她仿佛脱离了一切浮华热闹,回到了许多年前新西兰那片她和霍利留下浅浅脚印的美丽海滩上,远处有幽邃苍绿的森林,泥泞阴冷的沼泽,耳畔是海浪传来的风声,海水与清浅的天空之间的界限也不再分明,那架被遗留在海滩上的钢琴也是如此孤寂,霍利,她的母亲——她生命中真正认可的母亲形象,霍利所饰演的艾达,把深深被封闭的、不能言语的孤独与情.欲,注入到那首她永远铭记的钢琴曲《the heart asks pleasure first》里。
但那个时候,还在新西兰的海滩上时,她还不明白什么是情.欲。而命运多么奇妙的是,在拍钢琴课之前,她错过了克鲁斯的夜访吸血鬼;霍利在拍完钢琴课后,就和克鲁斯合作了另一部电影糖衣陷阱。钢琴课就是她生命中最重要,最关键的转折点。而在那之后,她……遇到了莱昂。莱昂当然不是她的第一个男人,但却是她第一个让她完整体会了从无限依赖到分崩离析的感觉的人,在她尚且年轻、没有犯下更大错误时及时留下了教训。这种肉.体记忆如同艾达在冰冷的暴雨中被无情砍断手指一样,鲜血汩汩流出,寂静无声。她不怕这种疼痛,但她的确会永远铭记。
她又想起排练的时候卡梅隆·克罗说到兴奋的时候,给他们放的尼尔·杨的单曲《Only Love Can Break Your Heart》。
“这就是我创作剧本时一直影影绰绰在我脑海里流淌的旋律。”他当时抒情地说。
【当你年少而无人依靠的时候,
独身一人的感觉怎么样?
我总是回想起儿时玩过的游戏。
但是只有爱能令你心碎啊,
从一开始就要确定,
是的只有爱能令你心碎,
可要是你的世界注定要分崩离析呢?】
“我们回去吧。”车停了下来,而她对他说,而克鲁斯看着她静谧美丽的面庞和眼角晶莹的泪光,她身上那种寒冷而拒人千里之外的倔强,与远超她这个年龄的敏锐感知奇特地混合在一起。
于是他安抚般地又重复了一遍:“没有摄像机在拍着我们。”
下一刻,凯瑟琳突然从座位上半站起来跨过中间的扶手箱,整个人像一只无尾熊一样扑倒在他的身上——在排练的时候,卡梅隆就要求过凯瑟琳这样抱他,他们要在中央公园拍一段。克鲁斯毫无防备地被迫往后一撞,凯瑟琳停下来观察了他一秒,好在看上去他应该不是很疼。
于是凯瑟琳捧着他的脸,像宣布什么重大事宜一样郑重地说:“我又要做一只啄木鸟了。”
这是她为这种吻法起的名字,当时无论是卡梅隆还是汤姆·克鲁斯听到她的说法都笑出了声,认可了她的起名。于是她像排练的时候那样,浅浅的吻掠过了他棱角分明的额头,鼻翼,嘴唇……最后是脖颈,这个吻越来越深,越来越热情、依恋而毫无章法。最后,她的吻停驻在他的侧脸上,温热的嘴唇轻轻贴着,却不再动弹。
“其实我说没有摄像机的原意是,你想哭的话没必要忍着。”等到她的吻终于暂时停下来时,克鲁斯语气低沉中有点颤抖和无奈,但还是没有必要地扶着她的腰——在这不算宽大的空间里她不可能失去平衡,但他的手并没有松开。
“我知道啊,”凯瑟琳笑了起来,她原本就微薄的道德和罪恶感在空旷无人的世界里彻底离她而去,而且她喜欢这种在原本会有数以万计的游客在时代广场上看到他们接吻的刺激,所以她继续搂着他的脖子问道,“我就是故意曲解了你的话。而且……你不喜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