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端上京西北郊,依山而建的有一片皇家行宫。
此行宫自大端太祖皇帝起便开始陆续修建,到如今已颇具规模。
元煦住的这处蕤园是以江南园林为范本设计,同时又不失北方特色,威严大气与精巧细腻相呼应,风景上佳。
因科考案误将元煦下狱后,皇帝便对他说:自同州赈灾一事开始,你就被缠在这些琐事里,蕤园秋冬的景致也很好,若你觉得烦闷,可去那里住一阵子散散心。
元煦本不愿离京。
但眼下离开上京,似乎最好。
孙拾安瞧出他有些不对劲,很不放心,执意要跟着,元煦也随他了。
蕤园除了叠石理水,亭台错落的如画美景,主室旁还植有银杏。
这个季节,银杏树叶黄绿辉映,层次繁复,偶有叶片旋转飘落,慢慢铺就成一片斑斓地毯。
但元煦却没心思欣赏这番美景,他只觉得疲乏极了,是那种即便休息了很久,也缓解不了的疲乏。
孙拾安看他并不愿出门,只将饭菜送到房间。
元煦不肯吃,他便把饭菜热了又热,重新送去。
元煦也不知为什么要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更不知自己该想些什么,又能做些什么。
不知过了几个黑夜白天,元煦忽然听到窗外传来“锵”地一声,是利剑出鞘的声音。
顺手打开窗户往外看,正午阳光中,他看到孙拾安在银杏树下练剑。
还不到半年,孙拾安身高已拔高了一大截,身形也从孩子隐约向少年过渡。
元煦不自觉想起同州东郊树林那次,他正套孙拾安的话,江延舟却不知从哪冒了出来,他说他想他,两人的满心欢喜化作一个紧紧的拥抱......
不到半年,却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孙拾安抽出剑,先一招“凌云初起”,剑随身走,身形翩然若鹤,快速旋转间,剑刃划破空气,发出“呼呼”地锐响。
紧接着,他脚步急转,整个人如魅影般迅捷闪动,剑身也跟着刺、挑、削,动作密如雨点。
剑风所到之处,地上的银杏叶被纷纷卷起,金黄的叶片如同受惊的蝴蝶,在空中无序飞舞。
虽然很多动作都稍显稚嫩,不乏破绽,但在京卫武学堂也不过短短时日,能练到这种地步,一看就是下了苦功的。
听到背后有鼓掌的声音响起,孙拾安收势回身,周到的般朝元煦一揖道:“公子,我不是故意在这里吵你休息的。”
“你有心了,”元煦走出房门站在檐下,他何尝不知,这是孙拾安在想法子让他的转移注意力,他不愿辜负这份心思。
孙拾安将剑收入剑鞘,双手捧着,朝元煦道:
“这是公子送我的生辰礼,公子当时说,希望我持此剑,遇困境当如剑刃破竹,无畏无惧,今日公子遇到困境,虽然不是一剑可斩开的,但我也希望公子能以心刃破竹,同样无畏无惧。”
这些话算不上是什么大道理,元煦心内却一时五味翻涌,既欣慰又感慨,勉力一笑道:“我知道了,这几天,让你担心了。”
孙拾安这才露出孩子样的笑脸:“那公子愿意吃饭了吗?”
元煦点点头:“吃。”
饭菜虽吃不出什么味道,但尚还能勉力吃一些,只晚上辗转难眠无法可解,睁眼闭眼,都是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曾经以为的深情,尽是伪装。
他想守住心口那点残存的温暖,可寒意依旧从指尖蔓延到全身。
他明自己不该沉沦在痛苦里,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但这次跟上次不同,他很想说服自己,就当这只是一场空梦,但效果好像并不如意。
元煦起身来到院中。
如水的凉意浸透天地,万籁俱寂,唯有夜风拂过树梢,发出沙沙地轻叹。
他迈着沉重的步子,仿若被抽去了灵魂的行尸走肉,不知不觉来到庭院里的一方池塘边。
水面倒映着天上那半轮残月,清冷的光洒在四周,仿佛给世界蒙上一层薄纱,就如他心间那层怎么也揭不去的哀愁。
元煦呆立片刻,忽然如同中蛊一般,一步一步迈进池塘里。
水的冰凉瞬间从脚底蹿至全身,激得他打了个寒颤,他却又仿若在这刺骨的寒意中寻到了一丝清醒。
元煦缓缓下沉,任由冷水没过肩头。
月光下,水面泛起圈圈涟漪,扰乱了月影,就像他现在纷乱的心绪。
他双手抱膝,他把头深深埋进臂弯,脑海中走马灯似的闪过他和江延舟的那些过往。
游船中未点亮的灯壁上,画的是江延舟在猎宫骑射的矫健英姿。
是江延舟躺在草地上,阳光洒在他身上的慵懒随意。
是江延舟跳入水仙湖后那回眸的一笑。
是两人夜探如意客栈,那烛影在江延舟脸上投下的魅惑。
是江延舟伏在自己膝上的撒娇。
是江延舟在边西马场,从旷野中朝自己走来时的莫名心动。
是江延舟在六门山上一身锦衣吹笛的柔情。
......
从前温柔的依偎、耳畔的私语……那些画面如今都成了锋利的刀刃,一下又一下割扯着他的心。
不知过了多久,元煦缓缓从水中抬起头,他大口喘气,水珠从发梢滚落。
“那是当然,他这个人吃软不吃硬,反正多说几句好话就行了,咱们之前那么对他,他不还是原谅我了吗?
“他若能回大樑,我自然就会寻个合适的理由,就说故土难离,父母难舍这种话,他只会自责给我带来两难的问题,绝不会怪我,自然就断了。”
“等我真的不想跟他纠缠了,自然会找到无可挑剔的理由,这点四哥又不是不知道,我处理这事向来得心应手的。”
元煦望向夜空,脸上不知是水还是泪。
江延舟说这些话时,是带着什么表情呢?是嘲笑?是不屑?是漫不经心?
元煦紧紧攥握双手,良久才从齿缝里低低骂出一个字:
“操!”
——
秋夜任性下池塘泡冷水的结果就是,元煦后半夜便起了高热。
孙拾安大约猜到了什么,但他只默默请了医官来诊病,每日细心喂药伺候在一旁。
这一病,元煦反而没力气再胡思乱想,竟真的能睡沉过去。
不知睡了几天,迷迷糊糊听到房间里有响动,以为是孙拾安又不放心的来看他,便半闭着眼道:
“拾安,你不用这样一直待在我身边伺候,这几日你也辛苦了,去休息吧。”
元煦说完,却听不到孙拾安回话,心里暗觉不对,睁开眼睛的一瞬间,整个人如遭雷击一般猛地一僵。
床边不是每日悉心照料他的孙拾安,而是面色阴沉的江延舟。
元煦的心脏仿若失控的鼓槌,疯狂敲击着心头,每一下都带着痛苦和惊慌。
他勉力撑起身子,双手无意识攥紧被角,指节泛白,身子也跟着轻轻颤抖起来。
那夜遭到的重击和从前的甜蜜交织在一起,潮水般汹涌袭来,令他头晕目眩。
元煦极力控制着同样颤抖的嘴唇,沉声质问:“你怎么会在这?!”
他不想让江延舟发觉他此刻的崩溃和无助,更不愿他看出自己因为被耍,没种到去跳湖才弄成眼下这副样子。
江延舟没回答,径直俯下身子,想要伸手去探他的额头:“你这是......”
“别碰我!”
元煦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别过脸,“啪”地一声拍开江延舟的手。
这一下力道之大,连元煦自己都震惊,暗搓着微微发麻的手指,元煦冷声道:
“人吃五谷杂粮,总有个生病的时候,不是什么大事,也不劳世子费心,请离开......以后,也不必再来!”
江延舟直起身子,垂下眼睛低声道:
“行宫这边,还有一处工事需年底前完工,我来这边看看,听说你也在这......所以我来看看你。”
元煦此刻已略微稳住了心神,冷声道:“那你看过了,可以走了!”
说罢朝外喊道:“拾安,送客!”
“我刚刚把他支开了。”江延舟定在原地不动。
元煦胸口剧烈起伏了一下,利落的披衣下床,一声不吭地往外走。
江延舟一把扯住他的手臂,又在元煦的眼神扫视下迅速撒开,郑重道:
“阿煦,对不起。”
“对不起?”
元煦觉得心脏的位置好像被淬了毒的利箭贯穿,嗓音因愤怒和痛苦变得沙哑撕裂:“你的‘对不起’一文不值!我也不会接受......你现在可以滚了!”
江延舟绕到元煦面前,低声道:
“不管你听到了多少......就算你全听到了,但那其实,都不是我的本意,我一点都不想伤害到你!”
“是啊,你确实不想伤害我,只是到最后,你会找个故土难离,父母难舍的理由,让我自责自己给你带来两难的问题!或者你处理起来得心应手......我很好奇,是如何得心应手的呢?”
“我、我的本意并不是那样的!”
“那是怎样的呢?你是觉得我很对你的胃口,想要我认真对待这份感情,只等到我自己离开大端,或者等你不想纠缠了?若我没有恰好听到,你现在还像之前那样操控着一切......仗着我喜欢你,所以就该被你玩弄在股掌之上,是吗?”
元煦说这段话时,只觉得胃里一阵阵翻腾,这些话也像利刃一样反复切割着他的心,几乎滴出血来。
江延舟也感受到了元煦周身泛出的冷意,拧着眉道:“对不起......”
“你不配说这三个字!”元煦仍冷声道。
良久的沉默后,江延舟低低道:“谢谢你在水仙湖上,为我布置的一切。”他说完不舍地退后两步退出房门,元煦随即“嘭”地一声把门关上。
他本来就没痊愈,身子还有些发虚,强打的精神在门关上的那一瞬间被抽离。
他几乎是身不由己的踉跄着后退了两步,将手死死撑住圆桌才没摔倒在地。
大端第一小白脸,风流之名远播天下。
谁能想到,他竟被人如此戏耍。
躲出上京,秋夜跳湖,现在连支撑自己站立的力气都没有。
狼狈不堪,像条如丧家之犬。
不知过了多久,他觉得面颊上一片冰冷,伸手去摸时,才发现早已是满脸泪痕。
他咬了咬牙,以自己都没想到的速度和力道,“啪”地一声狠狠甩了自己一个耳光。
他何时变得这么懦弱,这么没用!
如今自己不过是看清了一个人的人心,到底要自怜自伤到什么时候!
□□上的疼痛好像真的让他清醒了一点,元煦支撑着起身,来到铜盆前洗脸。
水面倒影出他的影子,颓废、邋遢,一脸失意者的模样。
这不是他......
这也不该是他!
元煦重重把水扑到脸上。
到这就结束了!
他镇定的着看水中映出的自己的脸,心里也渐渐清明起来。
这点小事就让他一蹶不振,未免也太可笑了!
他认真收拾了下自己,换衣梳洗,孙拾安进来送粥时都愣住了。
“公子的病,这是好了吗?”
元煦一笑道:“有拾安如此费心照顾,再不好就说不过去了。”
见元煦主动把粥都喝光,孙拾安高兴道:“公子胃口好,晚上我让厨房多做一些公子喜欢吃的。”
元煦放下粥碗点点头:“这几天闷在房里确实憋屈,我一会儿出去走走,活动下筋骨......你不必跟着。”
他独自出了蕤园,似是在漫无目的的闲逛,直到来到一片竹林深处。
这片竹林长得极繁盛,他却并没有在欣赏,眼睛上下扫量,好像在寻找什么。
直到在几棵竹子上看到了似是被人随手画下的一个形状,这才长吁了一口气,慢慢折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