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早上，层流病房都要开窗通风半小时，孙虹吃过早餐就坐在床上看书，上半身斜倚床头，两只脚丫在床板下晃呀晃的，一丝燥热的微风拂过了身边。她晃着脚，翻了一页书，护士小张进来了。

小张还没走到窗口边，她立马从书页上抬起头，眼睛弯弯，“我刚想着你怎么还没来，果然你就过来了。”

“噢，你在等我进来关窗？”小张问了一句，把病房窗户一扇接一扇关好。

“是，也不是。”她合上书，把手里这本史铁生散文集搁到了病床旁边的桌子上。“你来了就说明快到九点半了，一款行走的闹铃，哈哈哈。”

小张略感意外，“怎么，你现在又要出去了？你姐姐又来看你了？”

孙虹忙着低头穿袜子，过一会儿答道:“非也非也，我和一个女孩子约好了，要到三楼找她一起看电视，之后呢，就去见小方姐，我姐现在忙得很，才没空搭理我。”

“女孩子？什么女孩子？”小护士满脸问号。“你交到新朋友了是么。”

“算是吧。”她下床找鞋，戴上口罩。“那女孩子很漂亮，可惜了，要坐轮椅。”

要坐轮椅，那不就是残疾人？小张默默想道，没有问出口，看着孙虹换好鞋子，又在一个晴朗的周日上午推开病房门走了出去。

孙虹穿过十八楼安静的走廊，乘电梯来到三楼，神经外科的等候区照旧零零散散坐着一些人，她一眼看见那女孩，乌黑的长发简单扎了起来，穿着淡雅，面庞莹润如一块未经雕琢的玉石。自上星期分别，这次见到对方，她心中忽而有了新的感受。

上次见面，她只当她是一个普通病人，一个要坐轮椅的同龄女孩。这次再见，她陡然察觉出这个女孩身上散发着某种非比寻常的气质，同时，隐约又给人一股亲切感，令她不由自主想要接近，想去了解一些事情。

这时，明澹转头，发现了戴着海蓝色贝雷帽的女孩，挥手向她打招呼:“早上好！”

“早上好！”孙虹慢慢走过去，在女孩身边找了个位置坐下。“你来得好早啊。”

“对啊，我来医院的时候还没到九点。”

“怎么那么早过来？星期天不应该是睡懒觉的好时候么？”

“我晚上一般十点钟睡觉，睡够了就起来了。”明澹笑着解释，“我父亲他在这里住院，每个星期天我都要过来看他，然后再来看外科，所以提早出门了。我也才刚到三楼，就等着动画开始了。”

她的话一落地，电视准时播出她们上次看的动画片。看着片头曲里那些憨态可掬的小动物，两个女孩咯咯笑了起来。

“我蛮喜欢小猫的，将来一个人住比较想养猫。”明澹说。

“我倒是挺喜欢小狗，”孙虹接过话茬。“也不能说是小狗吧，我喜欢牧羊犬、萨摩耶这样的小狗，聪明，可爱，还能看家，多有安全感。”

明澹点了点头，“确实，不过我喜欢猫喜欢的是它们的安静，没太多攻击性，熟悉了之后，它们还会翻肚皮给你摸，在你身边睡觉，打呼噜。”

“那你以前有养过猫么？”

“没有，你呢，有养过小狗么？”

“也没有。”她挠挠头，动作可爱。“以前是客观条件不允许，现在嘛，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没事，”明澹宽慰道。“想养宠物的话以后多得是机会，现在把身体养好才是最要紧的。”

正片开始了，两人都默契地安静了下来，她们的心却随着吃了云彩面包的小猫们一样飘荡在半空，世上还有什么比这更自由的吗，不用搭乘飞机或太空舱，无需借助扫帚或竹蜻蜓，仅凭一块加入云朵的面包就能够在澄净的蓝天上来去自如，任意停留。自由啊，一对自由又快乐的猫咪姐妹。

她忽然问起身旁的贝雷帽女孩，“姐姐看起来是虎皮猫，妹妹我拿不准是什么品种，有点像英短，你觉得呢？”

孙虹略微吃了一惊，随即笑道:“他们不是姐妹，是姐弟啊。”

“什么——，是姐弟？”她似乎分外诧异。

“宏贝是姐姐，宏西是弟弟。”

“完全没看出来。”她反应过来后笑了一笑。“我宁愿把他们俩都当作姐妹。”

“你更喜欢姐妹关系吗？”

“嗯，我从小没有兄弟姐妹，小时候我就幻想过要是有一个姐姐陪在自己身边该多好，但我不想要妹妹和弟弟，因为我不太喜欢照顾别人，听起来很自私吧？”明澹坦诚地说，“可是我真的是这么想的，如果有个姐姐就好了，姐姐会陪我聊天玩耍，我们晚上挤在一张床上睡觉，我们的餐具和牙刷会摆到一块儿，穿相同的衣服，看一样的动画片，在学校里被讨厌的人欺负了可以马上找姐姐诉苦，姐姐一定会帮我教训他们……哎，有个姐姐就好了，虽然也就是想想啦。”

“我就有个姐姐。”孙虹说，“我姐姐对我很好，我住院之后，她辞职了，跑到外地工作，说是工资会更高，多亏了姐姐努力工作，我现在才可以安心的住院治疗。”

她默默微笑，由衷为对方感到高兴，“你有一个这么好的姐姐，真是幸运啊。”

孙虹颇有感慨，“我姐姐真的很好，她是这个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医院里的护士医生都夸我很有精神，非常配合他们的治疗，其实主要是不想让我姐姐担心，所以一直提醒自己要打起精神来，不要被他们看到状态低沉的样子，这样到时候我姐姐来看我，从护士和医生那里知道我那么有精神，也不会太过担心了。不过，有时我也在想，假如没有我，一开始我们谁也不认识谁，谁也没碰到谁，姐姐她是不是会过得比现在更快乐呢？”

“比现在更快乐吗？”

明澹单手撑着脑袋，思索了一会儿，“你们会成为姐妹也不是你们自己决定的呀，母亲生下了你们，你们自然就是姐妹了，这是缘分指引，上天注定你们要做姐妹。”

孙虹别有深意噢了一声，“但我们可不是普通姐妹。”

“不是普通的，那是超级姐妹喽？”她配合地回答。“说说看，你俩有什么超能力，让我开开眼界。”

“哎呀，你这么问我还真有点不好意思了。”话虽如此，女孩一脸兴致盎然，“不知道这算不算超能力，我的直觉向来很准，即将会发生什么事，遇到一个人可能有哪些交集，这些我隐隐约约都知道。比如上个礼拜天，和你分别后，下楼的时候心里一直嘭嘭地跳，这种心跳跟平时的心跳可不一样，人身体里的每种心跳都有不同的含义，那会儿心那么一跳，我就知道是姐姐来了，结果你猜怎么着？”

“她真的来了？”

女孩打了个响指:“没错！她还给我买了小蛋糕，我住院那么长时间，只有她带过蛋糕给我吃。”

“除了你姐姐，其他人没来医院看过你么？”

“不是啊，我姐姐的朋友也会来看我，她每个礼拜天都来，像你一样，每个礼拜天都来看你爸爸。”

“那你父母呢？他们不来看你吗？”

“我父母……”女孩顿了一下，“我根本都不认识他们。”

明澹即刻意识到了什么，歉然道:“对不起。”

女孩笑着摇了摇头，“干嘛说对不起，这又不是什么禁忌的话题，我就是在陈述事实，我不认识我的父母，他们要是还活着，想必也不认识我，我们只是有血缘联系的陌生人，仅此而已。”

“你姐姐，她也是？”

“是喔，她也不认识自己的父母，我们从小在孤儿院长大，我和姐姐是没有一丁点儿血缘关系的姐妹，可我们的感情绝对不会输给任何一对亲姐妹，对于这点，我非常有信心。”

没有血缘关系的姐妹。明澹在心里重复道。“感觉这样还更好。”

“什么更好？”

“你和你姐姐，”她神色认真地告诉女孩:“就是彼此生命中最珍贵的礼物。”

而她与明良，则是彼此人生里最廉价的赠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