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光俱灭,前方的大银幕上闪动着画面,冰可乐在右手侧,爆米花和炸薯条在左手侧,饮料与零食触手可及,仿佛置身于挂牌营业的电影院。实际却并不是那么一回事。晚上八点,孙宇林准时赴约,跟明澹一同坐在三楼放映厅里看电影。
电影叫,叫什么来着,日文标题看不懂。算了,先看着吧。她抓起一把爆米花,嚼得嘎嘣脆,以此掩盖自己过快的心跳声。
明澹似乎察觉到她的紧张情绪,“放轻松点,这不是恐怖片。”
“那是什么,科幻片?”
“爱情片吧。”
“哦。”还不如是恐怖片呢。
终于跳过片头,男主角调整着手表的时间出场,黑色短发,样貌平平,一副大学生打扮,对于爱情片的男主人公来说,未免是太过普通的形象。孙宇林一边想,一边嚼着爆米花,面无表情。
剧情回溯,从男主角购买手表的当下跳转到一年前,还是同一天,他要过生日,没有人陪他一起,他便单独给自己买礼物。女主角登场了,齐颈短发,靓丽神秘,隔着一条马路,眼神和脚步一直跟随着他,害得傻兮兮的男孩只顾扭头看女孩,一头撞上了路灯杆。明澹轻笑出声,笑声也变成了影片的一部分。
之后是一些常见的桥段,男孩进餐厅庆生,女孩忽然闯入,自来熟地搭话,点单,逃单,有说有笑,浑然天成的邂逅,然后莫名其妙的告别。道别的时候,女孩眼角带泪,分明不舍,停顿片刻,转身跑开。没有人知道她还会不会回来,或者在哪个街角再次遇见,但男孩似乎相信,一年后的生日当天,他会见到她。
明澹看得入神,孙宇林偷偷瞄了一眼旁边人。银幕光映射在她乖巧的脸上,柔和洁白,朦胧而甜蜜的梦境。
“专心一点。”梦境捎来只言片语。孙宇林心虚地转回视线,猛吸一口冰可乐。
电影还在继续,但她的心思渐渐抽离了故事,□□寄存在放映厅,神思却在整个房子里驰骋奔腾,为什么电影还没结束?为什么她们要待在这昏暗的空间里一句话也不说?为什么她控制不住自己的心情?为什么,为什么,转瞬之间,心里面多了十万个为什么,她讷讷,并非口不能言,而是心潮澎湃,无法用言语表达万一。
她无端想起了从前喝过的葡萄酒。小时候,院长会在院里自酿葡萄酒,葡萄是集市里买的,深紫色的那种,一斤五块,六斤三十块,秋天酿造,冬天拿出来分给大家喝,一人一口,份量也不过是瓶盖大小,足够暖身,但味道有点苦,说不上好不好喝。那些葡萄被酿成酒以前,就在陶瓷坛子里待着,一周,两周,里头黑乎乎,葡萄们不声不响,任其发酵,最终化为流动的液体。跟她现在差不了多少。
真是见鬼,干嘛要把自己想象成一个葡萄。不,一群葡萄。
机器人女孩救下了男孩。好奇怪,剧情怎么是这样发展。她又悄悄看向旁边女孩,明澹倏地扭头,被抓了个现行。
“孙宇林,专心点好嘛。”
“好——,诶?”
孙宇林愕然。
明澹伸手过来,握住了她的左手。“从现在开始,到电影结束前都不能松开。”
孙宇林没吭声,身体在发酵,头脑晕乎乎。
这样一来,脱缰的思绪渐渐回到了电影里。因为明澹握着她的手,触感柔软冰凉,力度虽小,却不容挣脱。她不敢再看她,只好强迫自己看着银幕。
直到片尾曲奏响,电影结束了,这个时候她又反过来握住明澹的手,眼泪啪嗒啪嗒掉落,她说不出话。
多亏放映厅及时亮了起来,明澹得以看清对方脸上缓慢流淌的泪水,像凝结的半透明羽毛,轻飘飘的,划过她的心湖。明澹暗暗吸了一口气,拿出一早备好的抽纸盒,迅速抽出几张纸,慌忙拭掉那些挂在下巴处,即将坠落的泪珠。
奇怪又不奇怪的,看见孙宇林在她面前第一次落泪,她心里竟很安心的涌出了一股狂喜的心情。她终于放心了。
面对一个令她心怀期待的人,一个常常陪伴在她左右的人,哪怕那个人平日里如何坚强如何冷静,她势必都要找到机会,亲眼捕捉对方脆弱狼狈的瞬间。
因为她想感受到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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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肚子饿了吗?”
“没有……明澹小姐。”
“我饿了,我们下去吧。”
孙宇林乖顺地点了点头,不再流泪的眼睛犹如雨过放晴之后的天空那样澄澈,明澹满意地看着她,就像看着被驯服后,静静贴在她脚边休息的狸花猫。
小猫真好,只有小猫才能让她放下戒心,交付真心。然而,不是每个人都能遇见自己的小猫。
她和她的小猫乘电梯下楼,她们来到空荡荡的一楼,进厨房做宵夜。她问小猫想吃什么,小猫摇摇头,那副谨慎到有些迟钝的样子落在她眼里,竟也有几分惊人的可爱。
她说,我做什么你就吃什么,可以吧?
小猫点点头,随后有些惊讶地问,明澹小姐您会做吃的啊?
怎么不会,我在加拿大住了那么久,难道一直就吃那些西餐?我的胃始终是个中国胃,平时不做点好吃的犒劳一下自己怎么行。
那现在要做什么?
你等着瞧。她打开冰箱,拿出两个鸡蛋,一点青菜,一碗保鲜膜密封住的酱料。
灶台不高不低,一个炉灶起锅热油,鸡蛋打进锅里,一个烧水用来煮面条。没几分钟,鸡蛋煎好了,圆滚滚的金黄色,冒出一股鲜活的喷香气息。这时候,隔壁灶上的碱水面也扑腾着探出了头。
啊,面条快好了。孙宇林走上前想要帮忙,但紧接着被明澹那轻柔温和如同哄小动物似的语气制止了:乖,待着别乱动,再过一会儿就可以吃咯。
孙宇林吓了一跳。明澹今晚的耐心出奇得好,好到让她浑身不自在。
不过,如明澹说的,她确实不需要其他人帮忙,她一个人就能搞定在这厨房里的所有事情。无论是把面条盛出来放入凉水里备用,或是揭开保鲜膜,炒热酱料,她做的都得心应手。最后,青菜在煮过面条的锅里烫熟便大功告成了。
两人面对面坐在一楼餐厅的餐桌前,不断将面条和酱料拌匀,卖力的架势简直像在经历一场史无前例的单人拔河比赛。
孙宇林直到现在还有几分不真实感。谁能想到,有朝一日,她会和明澹坐在一起吃炸酱面。宵夜本身没有任何特别之处,但这碗面是明澹亲手做的,在这样的夜晚,吃着明澹做的炸酱面,不知为何,她忽然又有了几欲落泪的冲动。
趁热吃吧。女孩见她还不动筷,微微笑着提醒了一句。
她低着脑袋,夹起面条吸溜起来,声音听上去有些急促,宛如一句带着惊叹号的感慨。对面的女孩又提醒道,慢点吃,没人跟你抢。声音婉转动听,这是一句夹着破折号的祝福。
于是,她的脑袋垂得更低了,低到尘埃,在尘埃中见到了自己的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