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的景色说是辽阔,旷远,宏大,却又寂寥,单调,千年不变,好似静止。
第二次踏上被焦阳炙烤的炽热的黄沙,褚寻鹤环视周围荒芜景色,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他们在这里生活了几年?”
出乎意料地,忒弥斯自然而然地接上了这句话:“四百年。”
“四百年,当真漫长。”
“是啊,面对这片没有终点的黄沙,他们早就已经厌倦了吧。”
“……”
褚寻鹤一挥袍,甩去衣服褶皱里藏匿的黄沙,露出握着玉髓的手,食指上戴着个男士戒指。
忒弥斯余光瞥见,挑了挑眉:“还戴着?”
“嗯。”
“他戴上了吗?”
“没有。”褚寻鹤摇了摇头,“他还不知道,我想着,等尼奥尔德第二次与我们会面,再把那枚戒指送给他。”
忒弥斯笑了笑,没有答话。
她望着那片没有尽头的黄沙,望着黄-色天幕上滑翔而过的飞鸟,望着不远处被阳光烤得金黄的沙丘,望着这片创造了她又养育了她的寂寥穷苦之地,过了一会突然说:“如果这一次,你还是没有找到荷鲁斯之眼,那就算了吧。”
褚寻鹤一怔:“为什么?”
为什么?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忒弥斯看着这片沙漠,黄沙抱以裹着热气和燥气的狂风,拂动少女浓密美丽的长发。
她说:“因为,当荷鲁斯之眼不愿意再见到我的时候,谁都无法找到他。”
……
卡纳克神宫中,青年穿着那套只允许贵族和神明身着的金色稠面长袍,快步来到了掌管汜叶的神明休憩之处。
士兵拦住了他,却只敢温声细语地把人劝住,小声解释神明外出的原因。
半晌,那金衣白发的青年咻地抬起眼,凌厉目光刮过士兵面孔,一字一字道:“他们去沙漠了?”
士兵诚惶诚恐,在那目光下抖如簸箕,缓了许久才喃喃应答:“是。”
温珣拧眉。
另一个士兵早早溜之大吉,不知所踪,毕竟现在整个神宫都传遍谣言,说神明对面前这位青年礼待有加,甚至执手同行,显然是情谊颇深,寻常人恨不得对他毕恭毕敬,敬而远之,生怕一个不小心惹怒对方,丢了自己的差事。
温珣对此并不知情,只看着面前人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半晌摆了摆手说:“我知道了,劳驾找个人带我出城吧。”
出城?!
那年轻士兵立刻眼前擦黑:“不、不行!”
温珣扬眉喝道:“那就让我知道他们现在在哪!”
……
孟哈拉沙漠与绿州接壤边缘,神明孑然一身站在湖边,望着湖中倒影,以手作壶舀起一捧清澈冰凉的湖水,洒到黄沙之上。
瞬间,沙面高达百度的高温将湖水蒸发,化作蒸汽氤氲四周。
身后传来金饰银链相碰的叮铃声,忒弥斯泼水动作一顿,目光微凝,扭头对上温珣璨金双眸:“你怎么来了?”
温珣不答反道:“五百年前,我怜惜汜叶绿洲沙漠交错,让塞壬从万里之外的深海中调水浇灌,希望可以改变这里气候,但最终还是白费功夫。”
“大陆法则约束这世间地貌,沙漠,丘陵,平原,绿洲,都需要存在,连你也无法改变。”相比尼奥尔德和褚寻鹤而言,忒弥斯又更清楚一些远古知识,听着也不执著于先前的疑问,弯着眼说道,“自那次之后,我就死了心思,决定用另外一种方式改善沙漠中子民的生活。”
“商贸。”
“对。”
神明转身看向那片黄沙:“这片黄土不仅仅只有贫瘠和痛苦,他还有财富,无穷无尽,深埋地底,适量的开采,合理的挖掘,都能为沙漠中的孩子,带来无法想象的收益。”
温珣往前跨了一步,临时要来的衣物实在不合身,只能要了条粗重的黑金腰链紧紧箍住,衬得腰身线条极美,弧度好看又柔韧有力,像把细长的剑,出彩得让人忍不住去看,却也让他一步一步都避无可避地撞上其他配饰,丁零当啷的响。
忒弥斯听着声音,有点好笑地朝他腰边扫去一眼,语带戏谑:“如果是褚寻鹤看到,估计就走不了了。”
温珣烧红着耳根嗤笑一声。
他接上了刚刚的话题:“我相信你的理想会实现,毕竟曾经你已经实现过一次。”
忒弥斯想起神宫中精雕细刻的神座,想起当年一人敌千军,于困境中突围成了这个国家的神明,点了点头:“的确。”
她说:“当年我靠实力登上这个位置,现在,我也会靠实力掰正扭曲的一切。”
“终有一日,我会剔除所有的不公和歧视,让性别和种族不再成为筛选的标准,也不再成为禁锢和侮辱的借口。”
“……嗯,”温珣面向苍穹上刺目的热烈阳光,微微眯眼,颔首说,“我等着这一天。”
……
骆驼铃铛叮铃,停在了阿河村村门前。
褚寻鹤翻身落地,抬眼一扫,望着熟悉的热闹景象和满目泥房,顿了顿,忽然对藏匿在袖中的天照纸人说:“他们在哪?”
天照满心不愿地被他从温珣手中拔下来,又闷进这个厚重的袖中待了半天,攒了满肚子的气,闻言登时连话都没法好好说了,怨气冲天地说:“急什么急?!马上到!”
褚寻鹤仿佛没听出她话中的急切,慢慢说:“首领来了么?”
“自然。”
“卡特琳娜呢?”
“……没有!”
褚寻鹤一挑眉:“她去哪了?”
“嘘,别吵,我的式神正跟着她呢。”
“嗯。”
铃铛叮叮当当,远远从热闹集市中有窜出几个骑着巨狼或是骆驼的人影,褚寻鹤手一松放任差役把骆驼牵走,徐徐迎上前,对头狼上威风凛凛的反叛首领,暗金色虎目一动不动地低头注视着他。
两相对视,僵持数秒,终于褚寻鹤勾唇,别开了目光:“好久不见,大人。”
荷鲁斯报以极其谦和而冷淡的一笑:“同样,神明。”
她骑在那头忒弥斯说在沙漠中早已看不见的高大烟狼上,海藻般的卷曲黑发在烈阳中烤成金色,面容因此而更加俊朗立体,虎目不带任何笑意地微微弯着,像头随时准备攻击的豹子。
褚寻鹤无意识地摩挲了下衣角,对英气勃发的女首领说:“我们换个地方吧。”
沙漠,三层小楼中,卡特琳娜正垂手含笑,亭亭而立,望着所有人归来。
末了,见到褚寻鹤落地,还执着天照的手,亲亲热热地和他打了招呼。
褚寻鹤矜持颔首,抬眸不经意似地碰上少女了然的目光。
而后在那无声的对视中,蠕动双唇,无声说道:“多谢。”
卡特琳娜微微颔首,全做接受。
两人身侧,荷鲁斯悄无声息地掀起眼皮,疏疏目光尽数将两人互动收于眼底,末了,又敛眉垂目,权作浑然不知的样子。
众人齐齐进了小屋,褚寻鹤和天照在门前擦肩而过,极快地交换了袖中的纸人。
……
“大人,那这些东西我就暂时摆在……”
卡纳克神宫中,士兵林林总总搬来半屋贺礼,堆在墙角像座摇摇欲坠的小山,好不容易固定,扭头小心翼翼地问忒弥斯。
“……”
某些礼物上的图形和祝福语实在太过于熟悉,以至于忒弥斯并没心思回他,专心致志地在礼物堆里一阵翻找,最终拿出个阆风婚礼上才会用的小镜子,冷脸丢回士兵怀里。
“别摆了,”她阴森森地说,“让人把送礼的名单记一下,这些人今年奖金没了!”
温珣在身后见着那满屋结婚礼物,爆发出这么多年来最不礼貌的笑声,差点把自己也笑背过气。
尼奥尔德在一旁忍笑给他拍背顺气,顿了顿捡起一个包装精致的小礼盒翻了翻,抽出贺卡声情并茂地读:“祝忒弥斯大人和温先生百年好合,早生贵……噗嗤!”
温珣瞬间笑不出来了,僵着脸惊恐地看向尼奥尔德手中的贺卡:“谁跟谁?!”
尼奥尔德:“还有谁?还有谁?汜叶这些老古董早八百年前就催着忒弥斯成婚,如今正巧看见个小伙子和他们的神手拉手,举止亲密,你说他们能不急吗?恨不得当场把你绑到婚床上就这么嫁了!哈哈哈哈哈!”
边这么说着,那不靠谱的神已经笑得趴在温珣肩上,抖着手把温珣紧皱的眉头抚平了。
国不可一日无君,玛尼在昨日把温珣臭骂一顿后终于结束了自己短暂的假期,带着汜叶特有香料和咖啡豆快快乐乐地回米德加尔特,独留死都不愿意回去加班的尼奥尔德在这里无所事事,纯当废物。
这个安排非常好,至少肯定符合褚寻鹤的预期,因此温珣也没了打发这混-蛋的想法,计划从他嘴中套出点东西,好尽早搞清楚这群混账到底什么打算。
现在倒好,对方什么东西没套出来,自己先有了个把柄。
温珣目瞪口呆地读完那张贺卡,然后瞪目结舌地啪-啪-啪甩硬卡片,怒气冲天地说:“这什么谣言?!谁造的谣?!”
忒弥斯阴恻恻地接口:“不知道——但他们死定了。”
话音刚落,就听扑通一声,两人立刻回头,看见尼奥尔德笑得软倒在温珣脚边,忍着笑突然地往他脚踝处一摸!
温珣立刻敏感地一缩脚:“你干什么?!”
“没、没……”尼奥尔德盯着雪白脚踝上不易察觉的亮光,缓缓淡了笑意,认真说,“找回来了?”
温珣一怔,扭头,忒弥斯面上怒意也渐渐消了,慢条斯理地拂去袖上浮尘,向他投来淡淡一眼。
那目光分明极柔极淡,打在温珣眼中却像是面镜子似地把藏在心底的心思都照亮了,瞬间他浑身一个激灵,扭头眼刀唰地刮向尼奥尔德:“你们想干什么?”
“没什么,不过是设计让你坦白罢了,”士兵在笑声中退下,忒弥斯见人察觉什么,回头又蹲在在礼物堆里一阵翻找,最终丢给他一个极重的盒子,一抬尖巧的下巴说:“拆开,这个应该是她给你的。”
温珣眉心一跳,当即拆开包装,抽了绸带,果见一个做工雕刻浑然不似当代的镶玉宝盒落在自己手中,正中一个密码锁,六位的,他沉吟想了片刻,输进去褚寻鹤的生辰年月。
咔哒!
盒子应声而开,温珣心下一冷,扭头看向了走到面前的忒弥斯,说:“你设计的?”
忒弥斯捏起他的手放在宝盒中,五指微微用力,逼着掌下发冷的五指握住宝盒中的物件,而后才就着这个姿势说:“准确来说,是她联系了我,并安排了大概计划——当然,褚寻鹤也有干涉。”
温珣唇色一白,还未开口,就听神明依旧用那轻轻柔柔的声音说:“温珣,阿玛特我会借给你,但,你能承担真相吗?”
“……”他微微收紧手指,宝盒里绒布上精致的骨哨被攥进了手心,尖利的棱角立刻把肉划出数道血痕,涌出的鲜血无声地往绒布上流。
沉默少许,他说:“能。”
骨哨被收入囊中。
同一时刻,沙漠无名小屋中。
借着烧水时间,褚寻鹤无声划破指尖,将金色的神血抹在了天照交给他的纸人上,下一秒,纸人倏尔自-焚,一道流光自指尖流出,一头扎进他的识海。
脑中立刻叮地一声,褚寻鹤无声垂下眼皮,一眨一呼间,意识已经进了识海,打开了天照录下的影像。
那其实非常模糊,依稀可见几个人影,为首是个身姿婀娜纤细的少女,除此之外什么都看不真切。
但褚寻鹤自有办法,龙瞳无声地一缩,便通过那黑影和轮廓辨出来人。
“卡特琳娜,”他喃喃道,“又是你。”
说罢,那少女便开始动弹,长臂一摆,是往面前那几个男人递了东西。
几人摆手作推辞,她却盈盈一笑,声音温和地说:“接了吧。”
她道:“你们被他们压迫的还不够惨么?”
褚寻鹤心头一凛:这是在挑唆对方叛变。
他继续凝神看了过去,听了一会,指尖咔哒一动,眼前录像登时换了一换。
那几个人影消失不见,卡特琳娜像是换了身衣服,慢条斯理,款款走到窗前,笑着对那倚窗坐着的人说:“首领,听说,二审赢了。”
“……”
荷鲁斯转过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