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受应该不相上下、很受折磨。
代明月脸色平淡,走到队伍前方的速度不紧不慢。她转头面向同学时,军训帽檐遮挡了光,大片的阴影洒在她的脸上,叫人细究不清她的神色。
“继续投骰子,单数真心话,双数大冒险。”教官把手里的小骰子递给沉默不语的代明月,见她双手接过后又说道,“是什么就是什么,不准扭捏。”
乐诗影看着代明月把骰子放在手心里抓握几下,而后向天空抛掷,骰子划过一小道弧度,很快就坠地静止不动。
教官捡起来:“6,大冒险。”说着他就把手机转盘摆出。
乐诗影看着代明月低着头,盯着手机看了好一会儿,久到教官掂了掂手,示意她别磨蹭,迅速一点儿。
在教官的催促下,代明月暂停了转盘,乐诗影听着马教官举着手机对着全体同学说:“打电话跟异性朋友聊天三分钟,必须找话题,不许沉默。”
在场的所有人似乎都对“异性”这个话题很感兴趣,每当有人抽中关于与异性合作的真心话或是大冒险,周围的人必须大喊起哄,唯恐天下不乱。
但今晚的月亮不明,同时代明月好像被淹死在这阵阵起伏的浪潮中了。
她站着,没有照着大冒险的要求从口袋里把手机拿出,只是干愣着,低着头,也不说话,帽檐完全遮挡了她。在一分一秒的流逝里,刚才还在疯狂欢呼的同学们隐约发现事情朝着不正常的方向发展,瞬间停止了那不要钱的呼喊,静静地看着前面的姑娘。
就连马教官也疑惑地看着她。
“我说过什么?”在代明月没有合理的理由解释下,马教官没有任何同情心,“我是不是说过别磨磨唧唧的。”
一直观察代明月的乐诗影看见女生垂在身侧的手捏紧了拳。
良久,代明月说,她的手机里没有异性朋友,这任务她完不成。
她的解释很轻,像羽毛,可今晚是有风的,她的声音扩散在每个人的耳朵里。
这解释在外人看来确实蹩脚,越听越像是个玩不起的借口,有男生甚至毫不客气地说,怎么可能,他们不信。马教官对她的话也不以为然:“异性朋友没有,家中没有兄弟姐妹吗?没有的话,总归父亲也是男的吧。”
学生堆里传来戏谑的笑声。
最后,代明月压低帽檐,从口袋里拿出手机,点弄的速度堪称蜗行牛步。
乐诗影离她不远,能看见那拨弄手机的手止不住的颤抖,在马教官的陪衬下,她那弱不胜衣的模样也越发明显。
她不知拨通了谁的号码,手机应该是开着免提,嗡嗡的声音听着有些烦躁。
“喂?”一道很醇厚有力的声音。
“……爸。”
原来是代明月的父亲。
“什么事?”对方的语气听起来没有半分的缓和,反而较为焦躁。
“我想跟你聊三分钟。”
那边显然是停了几秒,接着又确认似的问了一遍:“你要找我干什么?”
“我想跟你聊三分钟。”
同样的语气,同样的回答。
“你这个点儿不学习的吗?”对方没有接她的话,反过来质问她,“聊你考了这点儿破分,然后上了这个学校吗?聊我跟你妈拼死拼活把你供养,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失败吗?代明月,在学校就要认真做一个学生,好好读书,以后出去学校进入社会也不至于饿死。”
这窒息的训话让全体人员哑然。
“你一定要跟我这样说话吗?”
“我说的不是事实吗?”男人还在持续训斥着,语气里的不耐烦与不满都要如洪水泛滥一般溢出屏幕,“你这几年的努力真假你自己心里最清楚,还我一定要这样跟你讲话,你先想想这两年对不对得起我们再来评价我和你妈。”
时间好像已经过去三分钟,但是没有人敢插话,就连一旁的教官也不敢断然打断这份所有人都已经投入的通话。
空气里的呼吸声愈发厚重浑浊,最前排的女同学有试着唤醒代明月,她们再谨慎不过地勾了勾代明月那哆嗦着的裤腿。
“代明月,把书读烂——”
“你别逼我!”她掐断了电话。
代明月的突然怒吼让在场的所有人都被打得措手不及,她的声音如裂帛瓦碎,一嗓子吆喝后,其他班的学生都齐齐看向这边。附近其他班的教官寻声而来,看似关心实则看热闹地靠近被喊懵的马教官,让他别有事没事欺负学生。
乐诗影是第一个发现代明月情绪不对的人,她听着身边的苏曼对她小声抱怨,不等苏曼说别的话便骤然站起,疾步走到蹲在地上哭泣的代明月身旁。代明月的哭声很小,细听才如春季的沥沥雨声,她好像在极力忍耐着,全身的颤栗要比之前拨电话的时候还要厉害。
乐诗影突然想到了闻今月。
“明月,明月。”她小心翼翼地靠着代明月,两个女孩子依偎在一起像藏在树洞里的两只仓鼠,“你或许是在因为你的父母对你态度而感到伤心,这我深感理解,因为我与自己的父母关系也不是很亲和,他们于我而言,有时候真的是陌生人一样的存在。如果你在平稳心情后愿意跟我说说你的故事,我很愿意倾听,同时我也可以跟你聊聊我。”
手机屏幕突然亮起,乐诗影看了一眼发现是“父亲”二字,她踟蹰不定地望向突然止住哭泣的代明月,而代明月已经红着眼盯了好一会儿,才去挂断。
乐诗影还蹲在代明月的身边,代明月已经没有了哭声,可眼泪仍像断线珠子似的滴在军训服上,本就暗色的服装在泪水的打湿下更是阴晦一片。
她从口袋里拿出卫生纸,递给这个不愿说话的漂亮姑娘。
“谢谢,”她说,“谢谢。”
尽管她不愿意正脸相对,乐诗影还是微笑着对她说:“没事。”
代明月的状态实在是糟糕,乐诗影擅作主张跟马教官请了假,打算陪着她去人少的地方散散心。对于小姑娘突如其来的疯狂,马教官这种常年身处糙汉营的人着实没见过,他虽不懂得如何安抚女生,但他知道女生最知道女生,于是就批准两人的离开,末了还嘱咐一句,实在不行就去医务室逛一圈。
途中,乐诗影有询问过代明月的意见,她想知道小姑娘最想去哪里散心。
“公寓,楼顶。”她说了四个字。
瞻工大无课可以回宿舍,晚上也不存在晚自习一说,所以公寓从早五开到晚十一,中途不会关。乐诗影陪着代明月回公寓的时候,长道有许多打羽毛球的学长学姐,青年人的活力尽显路上。
她陪着代明月爬了六楼,来到敞亮的天台顶楼。这里很宽阔,一盏橘黄的灯就挂在砌好的台子边,台子较高,单站着看不见下方,所以旁边有一个生锈的铁梯子,不高,但爬上去的话足矣能够窥见路上那些打羽毛球的学生。
代明月自上了楼顶后,就直奔那梯子去。乐诗影听着吱嘎作响的梯子不堪重负,心里悬着的心久久落不下去。
她没想过公寓楼上竟有这方天地。
代明月安静地坐在上面,提起手腕擦了擦眼泪,随后便一声不响地仰头看着天。她太美了,同时又太瘦了,晕着黄光的尖瘦下巴像是脱了肉的骨,肉眼看不见丁点儿赘肉,高挺的鼻梁、柔软的唇,哪一样都是上天所赐的精品。
但美人多心事,正如她仰头看着乌蓝的天,乐诗影也仰头看着精瘦的她。
她学着代明月的动作,慢慢地爬上这不知能承载几人的梯子,到一半的时候她便停止,扶着旁边小心地坐下。她侧首,看着仍旧维持那个动作的人,顺着代明月的目光巡睃着天,在没发现有任何异样的情况下,她实在是耐不住心中的困惑,张口问道:“在看什么。”
“星星是世界上最美的事物。”
她的声音柔润缓缓,带着哭后独特的沙哑,听着有些烟嗓味儿。
乐诗影很赞成她的话,但还是在心底稍微反驳一句,其实你也很美。
星和月,是这世上最美的事物。
乐诗影这才发现,眼前的姑娘和闻今月的名字里都有一个月字。她看着深陷在自己世界里无法自拔的代明月,想到了曾经同她一样迷茫的闻今月。只是当时的闻今月不会哭,他所想的自始至终只有一件事,那便是结束自己的命。
不知道现在的闻今月,对生命又有什么样的看法呢?是向往,亦或迷茫。
她与闻今月相处些时日,仍是不了解他,更不必说只见几面的代明月。可她又不愿干坐着吹风看月,眼前的代明月对她而言是个充斥着秘密的甜果,让她忍不住去探索、发现。
“明月,你每晚熄灯前才回宿舍,是不是很喜欢坐在这里散心?”
其实不止晚上,偶尔乐诗影会早起,那时代明月的床铺上已没了人影,或许这姑娘也会在清晨登临此地。
可代明月给她的答案是摇头。
乐诗影很困惑:“那你……”
“我对任何事情都不感兴趣,就只是想坐着。”她静静道,但突然又自我反驳,“也不是都这样,也会想……”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乐诗影见她愿意接话,本能的聚精会神,愿意做一个合格的倾听者,却没想到她还是卡在关键字:“想什么?”
大道上面逐渐嘈杂,军训的学生都已经解散,月亮稍稍偏移,高大的梧桐遮挡了三分之一,十五的月它不圆了。
她转头,展颜欢笑,轻声道出很短的一句话,这句话只有两个字: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