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未见过如庄斯照这般忸怩的男子！
见他展开手臂试图拦在门前，白檀索性一手勾住他的肩背，一手捞起他的双腿将其打横抱起，径直往那亮灯的寝舍走去。
别看这男子身形瘦削，横抱起来怪长的一条，双脚频频撞到墙壁。若有一日他能站起来，指不定要头撞门框。
庄斯照素来恬淡的面容，霎时间如青瓷面具般寸寸开裂。
离座瞬间，他下意识去搂少女脖颈，当即又觉不妥匆匆松开，却已来不及去抓轮椅扶手。双唇轻颤着，他语无伦次道：“不不，我，你别，你……”欲提一句“不成体统”，竟一时言说不出。
“嘘，想吵醒旁人吗？”
白檀冲他垂眸一笑，还打趣道，“庄医师平日里都不吃肉吗？好轻的身子。‘弱不禁风’一词怕不是为你量身定制的。”
流云似黑纱拢月，漏下霜色几何。
寂夜中，光亮扑闪的唯有几步外窗内一盏灯火，与咫尺间少女一双眼眸。
庄斯照一瞬心颤，忙别开目光。
是无措，是惶惶，是打破深潭寂静的一颗玉石，叫他亘古难移的心境陡掀波涛。往后无数次回忆起这幕，他皆无可奈何般摇起头，却难掩眸底温柔。
——她竟真将他抱上榻去！
松手后，白檀摸了摸胸前伤处，约是方才一使劲牵动了伤口，真不知这箭伤几日能好。如此想着，她已转身出去将轮椅推进来，摆到床榻边道：“你怎么了？保持这个姿势不累吗？”
榻上，男人以极怪异的坐姿倚着墙。
听到她如此问，便恍若回神般将喉口提着的那口气长长吁出，周身肌肉也跟着松解下来。
整理好心绪，他又变回那个宠辱无惊的庄斯照：“多谢娘子，但，务必别有下次。”
“为什么？我在帮你呀！”
“庄某身子虽轻，却绝非寻常姑娘家能抱起。娘子你……”
白檀登时反应过来，急忙叮嘱道：“你可别说出去！别的男子我自是不会去抱！今晚之事，便只有你知我知，还有那天边月亮知！”
见她忽变作个慌张样，庄斯照会心笑道：“好，便唯有你知我知，与那夜月知。”
翌日晌午，白檀未睁眼便先闻到一股鲜美的鱼汤味儿。
她一抹哈喇子坐起身，见榻边方几上摆着一碗醇厚奶白的鲫鱼汤，汤上悠悠浮起几道温热白汽，香味浓郁。少女顿时两眼放光，端起那碗汤咕噜喝了几口。
鱼汤里似乎熬进不少药材，被鱼腥气中和了药苦味，不细细品味极易忽略。
再几口，汤碗见底，回味无穷！
喝得太猛，白檀打了个嗝儿，顿觉耳聪目明，好似吃了什么灵丹妙药般满血复活，简直吃出了浸泡井下灵泉的功效感。她不假思索囫囵喝完，舔着唇角走出房间，欲寻那庄医师道谢。
此时尚无病患上门，堂下无人。
两名男童正在庭院里晾晒草药，手法细致且娴熟。
细雨早歇，浮云间偶露春阳。白檀走到院中，迎着久违的明媚春光伸了个懒腰。
初见草庐全貌，她倏而愣在原地。
篱笆院子，木板小筑，规模不大，胜在精巧。院子地面，小筑屋顶皆晒满草药，春风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药草香。少女捂住左胸膛，心跳莫名急促。
她将这方草庐细细看去，熟悉的景象叫她惊觉周身泛起阵阵刺麻，掩埋心底的痛苦、恐惧、怨怼、仇恨，似乎一瞬间蹿出，且被放大到极致。
蓦地回头，果然在身后小筑外见到一排竹架。
可架子上并未悬挂腌制过的鱼干，而是几条品相一般的腊肠，约莫是去冬自制年初吃剩下的。
「放松！调息！」感受到白檀强烈的心绪变化，铛铛出言提醒，「郊野草庐几乎都长这样，你先别激动，莫要引人怀疑！」
白檀试图平静，心绪却久久难以平复。
若此处真是她化形前生活过的草庐，那庄斯照又是谁？！难道世间真有那种毫无法力，却能活过八十余年仍容颜不老的残腿凡人？所以他急着赶她离去，是怕被她发现端倪？
她闭目凝神，尝试从繁杂的草药味流风中辨出其人所在，却因心绪纷乱而屡屡失败。
铛铛：「东南方向有那人气息，但那处不只他一人。」
白檀立刻翻出篱笆院子，抬眼便见几里外枝叶繁盛的梧桐林。
鲜青色的嫩叶成片成片地随风摇曳，水雾朦胧间似与远山相连。沿路的田埂间青葱一片，作物嫩叶上浮着一层细小的水珠。
纵横阡陌间一行人漫步而来。
扛锄头的农人们有说有笑，秦素推着庄斯照走在众人中间，轮椅椅背上似乎还斜斜插着根……鱼竿？！
“……秦医师也不嫌咱是泥腿子，处处帮衬！”
“是啊，女子行医诸多不便，真是难为秦娘子了！”
“听说你二人好事将近？老汉我能否讨杯喜酒喝啊！”
“是啊，郎才女貌实在登对，庄子上的老小都在等着喝你们的喜酒勒！”
“……”
秦素抿着唇脸颊飘红，不好应声。
庄斯照面容沉静笑意浅淡，只是摆摆手打哈哈，并未正面回应。
众人在某个岔口分道扬镳，农人各自散去，秦素继续推着轮椅往医庐方向走。
却突然推不动了。
是庄斯照摁住了椅轮，并语含歉意道：“抱歉，庄某方才本该澄清，只是——”
“只是，你心知这谣言是我所传，不愿在众人面前驳我心思？”秦素绕到男人座前蹲下，一手托腮眸色动人，“若你愿意点头，谣言就成了喜讯，那便没有澄清的必要，岂不皆大欢喜？”
“秦娘子，你明知我——”
“双腿残疾，不能人道？斯照，这些浑话你还是用来劝退其他恋慕你的女子吧。”
庄斯照却强调道：“你应当清楚，这并非假话。”
秦素站起身，粗麻衣摆翩然跃动：“那你也该清楚，那些事情我并不在乎。”她绕回去继续推动轮椅，嗓音有些沉闷：“除非，你嫌弃我是伶人出身，曾伺候过其他男子。”
“自然不是。”庄斯照稍作思虑，遂坦言道，“你可知，我已年过半百。”
徐徐晨风，轻柔拨动起田野里的青葱作物。宽大而单薄的衣袖盈风而阔，显得秦素身形愈发纤瘦而柔弱。
这短短几字，简直包含千言万语。
秦素自嘲地笑笑，语气中隐含丝丝不忿：“为拒我心意，你竟编出这等谎话？我秦素自诩美貌聪慧，在这琏州城里也曾是万人空巷的花魁，如何竟这般入不得你眼？！”
轮椅上，那瘦削身躯正襟危坐。
薄唇将开未开，好似还没琢磨出令人信服的回应，片刻后他道：“毕竟我医术精湛，驻颜不老并非难事。秦娘子若感兴趣，庄某日后可教你一二。”
“什么驻颜，什么不老，我不稀罕！”
“这样，原以为你会感兴趣的。”
秦素激动得握紧双拳：“庄斯照，你以为我抛弃荣华富贵，只身与你隐居郊野是为的什么？”
男子一本正经道：“是为学医。你曾说过，愿为八荒羞于求诊之女子开辟一扇医门。”
此言一出，嘴边卷着满腹情愫的伤怨话语被她生生咽回。
没错，她是曾这般说过。
为自己，也为无数同她这般出身凄苦，身不由己而求医无门的女子。
也是这番看似远大抱负、实则冠冕堂皇的话语，说动庄斯照将她带回南郊医庐，悉心教导。
秦素曾以为自己是独特的。
毕竟那男人婉拒过多少女子，唯有她能与他同进同出，笑看一众女子心伤败走，好似享受着独胜者的喜悦。她以为，总有一天他会为她倾倒，却不想等来他为另一女子冒雨夜钓，宰鱼烹汤。
他明明说过，他无意男女之事。
也曾说过，他天生残疾，不可耽误任何一位娘子。
所以她耐心地等。
她极尽勤奋苦习医术，受他赞许，允她坐堂出诊，让他看到她除却姿容之外的能力。
如今她已能在他进城义诊之际，独自应付大多数来医庐求诊的病患。
可他方才竟诓她说自己年过半百？！
医术既非仙术亦非幻术，她已入医门深得其法，如何再叫她相信世间真有能让“天命老翁状似俊美青年”的驻颜之术？简直可笑！
见秦素神情紧绷，一言不发，斯照又道：“不对吗？”
她松了紧抿的双唇，无奈道了声“对”，便见那男人脸上浮起和煦笑意：“你没忘便好，回去吧，医庐中该有病患等候了。”
不等对方应声，庄斯照便自行转动椅轮往医庐方向去。
她默默站在原地，眼看那轮椅渐行渐远，轮椅上那人便是半个回眸也不曾给她。秦素叹了口气，心头那句话到底没问出口。左右皆是一派生机勃勃景象，徒留伫立阡陌中的女子一片浑然死寂。
回到医庐的庄斯照见暂无病患，便先行回趟寝舍。
岂知刚一进屋，身后房门便“砰”地阖上，所有春光霎时间被挡在门外。
轮椅跟着“咣当”翻倒，他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反应过来时人已躺倒在地，想起身却被人狠狠摁住双肩。不知为何，那张娇美容颜此番戾气深重，鬼魅般横在他眸前三尺处。
“你，到底是谁？”
“娘子，可否容庄某起身好好说话？这般姿态，实在不雅。”
此刻，白檀右膝撑地，左脚踏在他□□的空地上，再往前踩一寸便真能叫他断子绝孙。
“说不说！”
“在下庄斯照啊！”
力量悬殊，他始终动弹不得。
见白檀全无放他起身的打算，庄斯照索性一拽墙手边拉绳，“哗啦”一声沿墙布帘应声落地。
她愕然侧首，但见墙上悬有三幅男子画像，俊逸五官皆与地上其人一般无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