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潮来得猛烈,在肆虐了东城三天三夜之后终于退去,许蓁在房间里躺了两天,难得的太阳光照透了被雨水浸湿的小院。
许蓁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身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张毯子,她眉心突然一跳,隐隐约约听见楼下传来细碎的声音。
她的手机早就关机了,随手拿起旁边的充电线插上去,开机之后不断跳出新信息。
有裴云玦的,赵至乐的,还有来自樊清的好几个未接电话。
许蓁默默地滑动置顶的对话框,让它彻底消失她的视线。
她低头回复赵至乐的消息。
赵至乐今早来看她了,但是看见她在睡觉,就没有打扰她,出门后留了一条信息给她,说今晚在来看她。
她站起来的时候只觉得自己浑身冰透,随手拿起一件外套披在身上,下了楼听见厨房里传来噼里啪啦的声音,往画室的木门那一看,不知道什么时候开了一个小缝,屋檐下被风吹得东倒西歪的盆栽被整齐地放好,阳光没有完全照透绿植上的雨珠,在一缕缕亮光的照耀之下,折射出的光芒闯进人的眼睛,有些刺眼。
所有的一切都回归平静,风雨小消失得毫无踪迹。
明明是好天气,许蓁缺觉得浑身冰透,就算下楼梯的时候有几缕阳光落在身上,还是感觉不到任何温暖。
许蓁来到厨房,闻到一股饭菜香,小桌子上摆放着她喜欢吃的家常豆腐和菌菇汤,她眼眶一热,对着站在洗碗池前面的樊清轻轻喊了一声,“小姨。”
樊清听见她的声音,放在洗好的瓷碗,温和笑了笑,“起来了,准备吃午饭了。”
两人面对面坐在小餐桌前,吃着最普通的三菜一汤,外面飘忽着狂风暴雨之后的混杂的青草香和阳光的味道,一片静谧。
很多时候,许蓁也是和樊清这样子两个人吃饭,有时候说起小院里要添点绿植,说去学生的画作在哪个比赛获奖了,说起各自的同学现在在干什么。
一顿饭,伴随着娓娓道来的家常话,很快就能把三菜一汤吃光。
只是现在,许蓁拿着筷子,迟迟没有夹菜。
明明是和以前一样的大晴天,一样的饭菜,一样在樊清温和的双目中看见自己的影子。
樊清夹了块豆腐个给她,也不问她为什么不吃菜,许蓁木讷地把那块豆腐放进嘴里,却被烫到,又吐到旁边的空碗了。
樊清忙不迭地拿了两张纸巾给她,“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许蓁口腔里被热气烫伤,眼眶里下意识流出眼泪。
在她喝完了半杯凉水之后,听见樊清说道:“蓁蓁,我们回华市吧。”
许蓁猛然抬头看她,咬着烫伤的舌头,轻轻地问道:“为什么?”
樊清年轻时长得比许蓁美上几分,只是岁月从不会优待任何人,这些年来的风风雨雨看似都过去了,却在她的眼角都留下了痕迹。
“华市有外公外婆,华市有我们的家。”
许蓁放下筷子,道:“那青蘅画室呢?”
樊清多年来对青蘅画室的执念在看见外甥女经历了那么多的语言暴力和伤害之后消失殆尽。
她开始思考,这些年的选择到底对不对。
“关了,年初的时候我就想把它关了。”
”我在华市找了份中学美术老师的工作,“樊清停顿了一下,像是释怀了很多东西一般,“你之前不是想考华美的研究生吗?正好,我们一起回去。”
许蓁不解地看向她。
樊清说道:“这些年,你为了我错过了人生很多美好的时刻。”
“我应该要和你说声对不起。”
“对不起,蓁蓁。”
樊清苦守青蘅画室,是因为周易。
这里和他和周易梦开始的地方。
许蓁知道这是樊清难以割舍的记忆,让她离开,就好比在她的心头上狠狠滴割下一块肉。
许蓁眼眶发热,鼻子甚至通不上气,接着听见樊清继续说道:“你上学的时候就很优秀,有天赋有肯努力,你很像我,但是又比我好,”
“这些天来一下子发生那么多事情,似乎在慢慢削减你的骄傲,你的个性、还有那一份因为被艺术浸透后散发出来的清高,这不是你。”
“我一直在思考,青蘅画室真的值得我,值得我的蓁蓁受尽那么多的流言蜚语吗?”
樊清说着说着眼角绽放出几点泪花,她有些僵硬抬起手,却先一步触摸到那深深的皱纹,她仰起头来想让眼裂回流,再低下头的时候,笑着对许蓁说道:“蓁蓁,要是他看见你因为画室受到那么多的恶意,他也会同意我的想法的。”
许蓁一时没了声音。
“你的那个男朋友,我说不上来哪里好,也说不上来哪里不好。”
“我甚至恶劣地把一切缘由归咎于他,但是又觉得不是他的错。”
“我知道我不能替你去怪任何人,但是我能做的就是带你离开。”
许蓁透过阳光看着画室的四四方方,飘忽不定的白云逐渐聚集起来,形成一大团蓬松的白色物质。
爬上墙角的三角梅被风雨打得有点皱巴巴的,半死不活,软趴趴地耷拉在墙上。
樊清道:“华市冬天的海也很好看。”
许蓁这才意识到,快入冬了。
她在蝉鸣喧嚣的盛夏搬进来,在冬天来临之前抬脚离开着四四方方的地方。
“蓁蓁,我知道你的性子,你会觉得对不起我,但是应该是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姐姐。”
许蓁突然想起自己很小的时候,不知道被哪个男生惹哭了,回到家里不吃不喝。
连外公外婆都没办法,只有樊清能敲开她的门。
年幼的许蓁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唯唯诺诺地问樊清:“小姨,你会不会嫌弃我?”
“他们说我是没人要的孩子,以后你结婚了,外公外婆老了,我就没人管了。”
樊清抱着小小的许蓁,说道:“我要一辈子和我的蓁蓁在一块,怎么样都不分开。”
晚上躺在樊清怀里的许蓁又问她:“小姨,我不是你的孩子,你为什么对我那么好?”
樊清想了想,说道:“因为你的妈妈,也对我很好很好,所以我也要对她留在这个世界的宝贝很好很好,她才放心。”
——
裴云玦一天一夜没有合上眼睛了,手里抓着被不同颜色的笔圈化了不同的标记的剧本,陈荣意识到他三个小时之前就在盯着这页纸,鼓起勇气不去看他阴霾如同男鬼一般的表情,推了推他。
裴云玦缓缓地回过头,双目呆滞,似乎找不到焦距,陈荣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了晃,“裴哥?裴哥?”
裴云玦虚影中看见一双手把他的思绪拉过来,他突然没办法开口说话。
缓了很久,他才哑着声音开口,“怎么了?”
陈荣看见他的那双眼睛完全像是滚尘的两颗珍珠,灰蒙蒙的,没有任何色彩。
陈荣轻轻说道:“导演喊你了。”
裴云玦这才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往前走的时候突然踉跄了一下,陈荣忙不迭多来扶着他,一边叮嘱着他说道:“哥,最后一周了,坚持住,马上就要杀青了。”
“我知道了。”裴云玦撒开了他的手,迈着虚浮的步子离开了房间。
陈荣挠了挠头,轻轻叹了一口气。
裴云玦对这个电影的拼命程度,一度让陈荣以为他干了这把之后从此就推出演艺圈的感觉。
——
周雅约了许蓁出来,把楚遂拿钱让她闭嘴的事情说了出来。
桌面上的一段视频,传出来楚遂的声音。
“我们又不是只靠她赚钱。”
一句轻飘飘的话,却如同千斤巨石一样狠狠压着许蓁的心。
许蓁看不懂周雅的做法,一味疑惑地看着她。
“楚遂给了我四十万,让我不要出声,他说这场风波迟早都会停下来的。”
会停下来的,但是受到伤害的只有许蓁。
周雅顿了一下说道:“你还在和裴云玦谈恋爱吗?”
许蓁不知道她这句话的意思,继续看着她。
周雅突然意识到自己说错话,“对不起,我看网上那些人说你们是假恋爱。”
“因为他也来找过我,求我让说出真相。”
周雅记得没错的话,应该是三天前的早晨,她下楼买早餐的时候,油条店里坐着一个灰头灰脑的男人,浑身湿透,她第一眼以为是个流浪汉,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没有多看。
只是下一秒,那男人对着她喊了一声你好,她疑惑地抬起头的时候,那张过分帅气却很颓废的脸整隔着一个桌子对着她。
很礼貌,没有威逼利诱,没有言语嘲讽、没有盛气凌人,缓缓说话,偶尔停顿,最后的最后,恳求她帮帮许蓁,不管什么条件。
许蓁垂下眼睑,道:“不重要了,我准备离开东城了。”
她有些自嘲地笑了笑,“我没有楚遂的四十万,也请你把裴云玦的请求当成一个玩笑话吧。”
许蓁怪不了周雅,也不想怪她。
但是整件事,跨不去的只有她。
周雅摇摇头,眼底透露出坚定,“要是我真的想要收下楚遂饿四十万,我就不会坐在这里和你说这些。”
“没有裴云玦,没有楚遂,我也还是想还你一个清白。”
“对不起,这份道歉来迟了。”
许蓁搅拌着咖啡,目光飘向窗外,轻轻地问道:“为什么。”
周雅沉默了很久,说道:“因为你说过这世道不是铜臭当道,艺术永远是最干净的。”
两人相视一笑,在深秋初冬的晴朗下午,许蓁站起来,对着面前的女孩深深鞠了一个躬。
许蓁回到画室的时候,樊清正在招呼搬家师傅搬东西,整理出来很多课桌椅和画板,樊清说:“要不这些捐给有需要的人吧。”
许蓁点了点头,目光落在不远处的一整套原木书桌上,还有那张被她用不不同颜色的布条装饰得很有特色的躺椅,樊清顺着她的目光,道:“那些带走吗?”
许蓁沉默了一会,道:“带不走。”
樊清思考了片刻,说道:“那也不能扔吧,看起来还那么新。”
“不扔,就放在这里,等下一个有缘人吧。”
许蓁东西不多,两个箱子就装满了。
走之前的最后一个晚上,樊清说出去吃饭。
两人手挽着手走在东城的人行道上,彼时正是下班的高峰期,行人一大片一大片地从她们旁边经过,刺耳的鸣笛声催促着行人的脚步,许蓁和樊清也加快了脚步。
在和陌生人群擦肩而过的瞬间,许蓁突然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鼠尾草香味,猛然从人群中抬头的时候,看见密密麻麻的人群,却不知道这香味从何而来。
吃完饭之后两人走在路上,看着人来人往的夜景,这是她们在东城的最后一个晚上,恰好是立冬。
商场外面的大屏幕突然快速变换,许蓁看见了《长河落日圆》的剧宣。
来回切换的角色人物,最终在两位主演身上停下来。
冷风一吹,许蓁吸了吸鼻子。
双眼不知道什么时候带上了一层水雾,此刻看着屏幕上的男人发呆。
他们的距离很近,一条马路都不到。
但其实有很远,仅仅隔了一条马路,许蓁碰都碰不到。
许蓁在说出分手的那个陵城,听着外面的风雨,睁着眼睛到天明,又到黑夜。
雨天容易让人分不清昼夜,许蓁每次隔了很久看向窗外的时候,总是乌压压黑沉沉的一片。
她想了很多。
想自己为什么对裴云玦的喜欢从何时开始,想自己和他确定恋爱的时候激动得失眠的傻样,想为什么后面两人情侣不像情侣,朋友不想朋友,想要是没有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她现在应该在哪里。
她觉得自己想要得太多了。
想要青蘅画室重新活起来,想要她的国画被更多人熟知,想谈一场简单的恋爱,想成为别人眼中的名人。
但是她只有两只手,抓不了太多。
过满则亏的道理从小听到大,没想到有一天会那么深刻地像一条鞭子一样打在自己身上,那么那么痛。
她意识到疼了,所以选择放弃一些原本就抓不住的东西。
她清醒又务实,她只想抓住她原本就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