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0.婚礼厅

一踏进四四方方的婚礼厅，首先令娜娜感到惊讶的是，这并不是一间广阔的房间。

它在高高的塔楼上，显得有些额外的小巧和袖珍。

其次便是顶上白金配色，密集的仿若雕塑般的装饰，以画技乱真的'石膏装饰'，在头顶的八个月桂花环之外，房间的正中间被画家以妙笔开了一扇窗。

这扇透视精准绝妙近乎以假乱真的天窗，青蓝色的云层漂浮而过，小天使们聚集在窗口处，天井以外还有数位好奇窥探的女性。

娜娜发觉肉眼几乎无法分辨，哪些是画家的画笔，哪些是这间房间真正的结构，因为放眼望去，这仿佛是一间极尽装饰，满是美丽浅浮雕的宫室。

那由月桂叶花环装饰的天窗和穹顶，以及三面极其写实的贡扎加家族的人物群像，在人像背后还有由画家发挥想象而绘制出的罗马城邦的风景。

"这位公爵……"娜娜望着壁炉之上一袭粉色丝绒长袍，戴红顶高帽坐在主位的中年男子。

"当时还是侯爵，贡扎加家族要在他的孙子在位时才被升任公爵。"马可看向湿壁画中的曼托瓦宫廷。

"那他是？"娜娜疑问。

"是卢多维科二世·贡扎加，坐在他身旁的是他的妻子，来自勃兰登堡的芭芭拉。"马可的目光掠过身着明黄色丝绒织纹长裙的侯爵夫人。

"或许，你已经知道Gonzaga(贡扎加)与Este(艾斯特)渊源匪浅。"马可紧接着补充道，他目光深重，回首看向娜娜。

"知道……"娜娜听到艾斯特的名字，内心骤然有些五味杂陈。

"历史上最为著名的来自费拉拉的伊莎贝拉·艾斯特夫人，是这幅杰作当中侯爵夫妇的孙媳妇。"马可声调很轻，在空旷的室内听起来有一道淡淡的回音，这平静无澜的回音在娜娜的心头蓦然一震。

"刚刚在湖边，你问公爵是否……难道他的妻子也是一位Este(艾斯特)？"娜娜杏眼微睁，她的肢体有些僵硬，内心瞬时闪过一个大胆的想法。

"不是的……是Zio(叔叔)他，他的姑姑出生自贡扎加，是贡扎加与艾斯特家族联姻的后裔，之后，又嫁给了我爷爷……"马可眉梢微沉，眼角瞥向壁画上等人高比例的贡扎加侯爵。

"费德里科叔叔的姑姑，嫁给了圭多爷爷？"娜娜摇头不敢置信。

"那她就是玛利亚吗？奶奶曾经提过的，圭多爷爷有一位叫做玛利亚的未婚妻。"娜娜睁大了眼睛，心底连连惊呼，她下意识将手捂在了嘴边。

"是的，本来，她与她的孩子，会是这一代的继承人，可是……"马可说着，沉下了脸，略微停顿了片刻。

马可只身站在画壁前，他伸出手，仿佛一时想触摸这画，少年的身姿挺拔如松，浅棕色的骑马服和咖色马甲干练笔挺，本是很衬他的一套温文尔雅的骑装。

但是娜娜瞥见，他的指尖微微颤动，骨节分明的手不久便从壁前收回，并悄悄改握成了拳，手背的青筋额外的明显。

"发生了什么事？"娜娜在瓦伦蒂娜奶奶的讲述中并没有了解到这个关窍，在奶奶的视角中，进入九十年代后所发生的事，有着太多的偶然和意外。

"一场车祸，带走了他们……"马可一字一句缓慢的念道，说时他的眉头紧皱，往日专注的蓝眸瞬间涌上了一层迷雾，氤氲不明，内里波澜起伏不定。

"怎么会？"娜娜听得脸色微白，这是她完全没有设想过的走向。

"我后来听父亲说，是源自于奥尔西尼家族的死对头，科隆纳家族的算计，他们想让奥尔西尼后继无人。"马可面色阴郁，棱角分明的俊脸上罕见的闪过一丝阴鸷。

"可是……你的父亲，乔瓦尼还是继承了爵位……他们的算计落空了，不是吗？"娜娜举手按在心口，小声反问道，她缓缓望向了被透光的玻璃窗映衬的色彩明艳的湿壁画。

壁画上定格了1462年贡扎加宫廷的一个清晨，侯爵穿着宽松的睡袍，坐在一张雕刻精细优雅的扶手椅上，他刚刚收到一张朝臣的纸条，但是看侯爵的神情，信笺所带来的并不是一个好消息。

侯爵微微侧首看向大臣，他的表情严肃，坐在他身旁的衣着华贵的妻子，以及穿着上松下紧中世纪服饰的其他臣子，众人的站位层次分明，形容肃穆端庄。

娜娜注视着壁画上众人的神情，这个画面恰好活灵活现的传达出了表面平静的宫廷内，波谲云诡勾心斗角的戏剧风云。

但是娜娜不知道，如果换自己身处于罗马的权力漩涡中，又会是怎样的一副情形。

"所以，父亲一直感觉对贡扎加家族有愧，虽然他成为了这场悲剧…最大的实际受益者……"马可沉声说道，他眸色深重，眼底光芒闪烁。

此时窗外恰好传来几声海鸥的叫声，阵阵鸥鹭的鸣叫声，还伴随着教堂塔楼的整点钟声。

"整点了……"娜娜喃喃道，虽然他们刚踏进婚礼房似乎也没多久。

"正午了，要不要先回公爵宫？"马可悄声问道，他回头微微一笑，脸上被往事勾起的阴霾逐渐淡去，神色也松快了下来。

"嗯，确实出来有一会了……"娜娜说着便伸手挽起他的胳膊，水灵灵的大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他。

大概是马可刚刚谈到往事的时候，那阴郁的面色和忧郁的神情让娜娜有些莫名的忧心，她试图转移他的注意力让他开心一些。

"放心，我没事…只不过……我不会让你陷于这种漩涡当中。"马可略微颌首，他轻拍了拍娜娜挽在他臂上的手，目光坚定而冷冽的说道。

"嗯，Mi credi(我相信你)。"娜娜怔怔的注视着他清透的双眸，突然感觉心头有些微暖流划过，她抿唇甜甜的应声道。

"Amore(亲爱的)，我爱你……所以我会尽我所能的保护你。"马可侧过身，他干练的骑装被阳光拂过，暖阳在眉骨处留下深重的阴影，他一双水色的眸子目光幽幽，中间探出复杂的思绪。

娜娜忍不住拂了拂他白净的侧脸，清晰的下颌被光线打的交界分明，他扇形的簇簇睫毛纤长，透出几近透明的浅色眼瞳。

"我明白，你说过的，non ne facile(不容易)，但并不是不可能……"娜娜勾起一抹淡淡的笑，专注的与他对视，眉眼弯弯的应道。

"Si，è cosi(是的，是这样)。"马可眉梢轻展，眼中也带上了三分笑意。

*

回到公爵宫时已经接近一点，虽然稍迟了些，但是还是差不多赶上了公爵的午餐。

按照正常的采风流程，今天太阳下山后，就是离开曼托瓦的时候，但是因为行程被打乱，娜娜有些茫然，她也不知道究竟何时离开。

刚刚两名给她做过妆发的侍女将娜娜落在得特宫的手机带了回来，娜娜急忙查询信息，发现伽罗教授带队离开的时间是今天下午四点。

"咚咚咚~"厚重的木门被敲响。

"Avanti(请进~)"娜娜连忙应道，她一手收起失而复得的可怜手机，一手拿了条自己的长裙正准备将骑马服换掉。

"是我。"露娜大踏步走进屋内，她骑过马后就跟费德里科一起先回了公爵宫。

"露娜，我看教授和其他学生是今天离开……"娜娜回头望向她，本想问一下露娜之后的安排，谁知却被她直接打断。

"娜娜，那位伽罗教授的姓氏你知道吗？"露娜走到床边，自然的坐在娜娜身边。

"嗯？怎么突然问这个？"娜娜手上的动作一顿。

"她其实是维斯康蒂家族的，她也是伦巴第人！"露娜解释道。

娜娜慢半拍的看过来，静默不语的注视着露娜。

"我……有一种感觉，那个女教授或许也曾经出现在米兰的哪里，或许她曾经也外聘在米兰工作过。"露娜思索着的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揪着衣袖默默的说道。

"你怎么突然对她感兴趣了？"娜娜不明所以的望着她。

"我想帮你。"露娜面色一肃，很认真的说道。

"什么？"娜娜微微一愣，身躯微动。

"以前不知道你去罗马都经历了些什么，但是你看昨天晚上在曼托瓦发生的一切。"露娜秀眉紧蹙，明亮的双眸直盯着娜娜。

"我不放心，我想帮你……那个女教授对于各大家族的事情颇有涉猎。或许，以后可以从她身上得到突破口。"露娜面色凝重，看的娜娜一愣又一愣的。

"你想帮我？"娜娜呆愣的复述道。

"我不能眼见着你被他们欺负不是？"露娜说着便微微的一仰头。

"……嗯。"娜娜一时不知道该怎样解释，她有些怔愣在了原地，面对着点了火的壁炉，缓缓低下了头，显得有些纠结。

"你等着，等我回了米兰，马上替你去图书馆把这些劳什子家族的资料都查的妥妥的。"露娜边说边愤愤不平的握起了拳。

"真的吗，这会不会有点太夸张了？"娜娜噗嗤一声轻笑，放下了手中的衣物。

"不，来自费拉拉的Este(艾斯特)是很特殊的一个家族，古欧洲主要分为王国和公国，而王国们现今的样子你也知道。"露娜努了努嘴，叉手抱胸。

"王国基本变成了近代的国家……"娜娜接过话，她从窗边起身，挪到了露娜的身旁。

"那公国呢？"娜娜靠在床边，举起手臂半撑着脸，睁着一双杏眼望向露娜。

"公国的权力和领土在王国之下，但是也依旧是一方霸主。"露娜说的十分认真，神情专注，眼底甚至还有几分忧思。

"可是中古时期的亚平宁半岛势力犬牙交错，那种古老的势力影响还能够残存到今日吗？"娜娜闻言稍稍摇了摇头，她不太相信现代社会还会如此古老。

"会的，因为不是所有的国家都经历过我们近代如此彻底的革命。"露娜肯定的答道。

"总之在公国中，费拉拉公爵的势力绝对不弱小，甚至因为他一直跟教皇国关系亲近，不然它也无法在如此靠近威尼斯总督的情况下独霸一方。"露娜扭头向娜娜非常严肃的强调道。

"……"娜娜一时失语，她不禁想到在瓦伦蒂娜老太太那里听到的往日种种。

如果奶奶提前知道圭多家庭的复杂程度，或许他们二人的结局应该也会有所不同吧。

又或者瓦伦蒂娜在短暂逗留罗马的时候，已经发现了圭多家族的不同寻常之处，所以才远远避开去了北部生活。

想到这里，娜娜神色复杂的走回到窗边，她看向窗外午后空荡荡的主街道。

两座大教堂伫立在城中心，淡蓝色的穹顶之上有鸽群环绕，三三两两的鸟儿循回往复，振翅飞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