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檐离开的第一个晚上,禾黍很罕见地失眠了。
他翻过来翻过去,在黑暗中,抬眼看见对面的那张床铺上空空如也。
栗色短练的头发斜坠下来,覆盖住了他的眼睛,发丝间,一种冬日里,雾凇一样透亮的眼神。
晚上八点的时候,陆檐打过来电话,说他已经到地方了,是一个全封闭的训练基地——外观看着像是一所学校,有红色的墙壁,高耸的楼,好几个足球场那么大的障碍跑道,以及数不清的标靶和教官。
他还说在进入基地之前,看见过旁边有超市和饭店以及银行,见到了《酒城》的导演、编剧、制片以及其他演员。
巴拉巴拉在电话里和他说了很多,直到导演叫集合的时候,才把电话挂了。
禾黍抓起手机看了眼时间,十二点了。
距离与陆檐通话已经过去了整整五个小时了,陆檐再没有打过来。
……一种空虚的感觉,从心底蔓了上来,他放下手机,面对着天花板。
昨天还睡在一起,今天家里就剩他一个人了,突然从热闹的氛围里,挣脱出来,陷入一个冷清的世界里,是谁都会感觉到空虚的。
禾黍这样想。
他闭上了眼睛,酝酿睡意。
进入午夜,世界也在夜色的包裹中,渐渐进入睡梦,外面的声音,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变小了。
在睡着之前,他最后一个记得的念头,是陆檐的脸——像透明冰块凝结的枪支。
*
翌日,他洗完脸,拨通了老板娘的电话,禾黍三言两语向她表明了缘由。
却遭到了老板娘的拒绝,电话里,红姐的声音拔高了三度,“这不是钱不钱的事,你拿我工资的时候怎么不说待不了多久啊,怎么一点诚信都不讲啊。”
禾黍窝在沙发上,边打电话边随手翻开剧本,声音很淡,透着势在必得,“讲诚信的基础是双方达成共识,我可没有答应过你,要住很久。”
“你!”红姐发现禾黍说得居然是事实,她安静几秒,态度缓和下来,声音柔和,“……小禾啊,我知道你有顾虑,但是看在我免费给你房子住的份上儿,多留一段时间吧。”
“不了,我都答应陆檐了,”禾黍态度强硬,“房子我已经在物色了,你这两天就招录新的歌手入职吧。”
“你真的要搬?”红姐企图做最后的挣扎。
“确定。”禾黍道,“一边比赛一边打工,我有点承受不了。”
行走江湖多年,就算红姐不愿意,可禾黍有个那么霸道有钱的爹,她也不敢招惹,只好放人。
——禾玉那天来A+的事情早就传开了,连杜莎最近都很少过来串门了。
挂掉电话,禾黍看了一个多小时的剧本,那天陈里的话,对他理解商若笈有很大的帮助,他不需要刻意地表演。
一个小时后,在电脑上浏览出租房的消息,看了好几家都不太满意,不是离P大太远就是离电视台太远,要找到一个距离都不远的房子,可真难啊。
他合上电脑,仰躺在沙发背上,手背覆盖在额头上,到底是租多大的房子啊,和陆檐两个人的话,两百平够了吗?
是的,大少爷的思维就是如此,毕竟,他家里的厕所都有一百多平。
好安静啊。
早上……几点来着?
他拿过沙发边上的手机,七点半!
天!
他居然起这么早?
禾黍一般都是早上九点才起的。
他转过头,朝窗外看了眼,金色的日光铺盖在玻璃和对面的大楼上,陆檐这会儿应该起床了吧,没开始训练吧?
要不要打个电话?问他租多大的房子合适?
这么想着,禾黍也这样做了。
通话的嘟嘟声,响在耳边,似乎连接着心脏,禾黍不由得紧张起来,几声过后,机械女声响了起来:
“对不起,你拨打的电话暂时不在服务区,请您稍后再拨。”
“对不起,你拨打的电话暂时不在服务区,请您稍后再拨。”
……
不在服务区,陆檐去哪儿了,昨天还能打通。
禾黍蹙眉挂断电话,紧张跳动的心脏慢慢落回到正常频率,表情有点空白。
细长的睫毛轻轻闪动,他看见屏幕暗淡了下去。
空气中,似乎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白的感觉在弥漫,裹挟着禾黍,他能感觉到。
但他再一次选择回避了这种感情,无视它的存在,禾黍在沙发上捏着手机坐了很久,很久。
*
《明日之星》第二期的参赛歌曲,禾黍将其命名为《站台岁月》。取这样的名字,是得益于那天送林雾他们离开时一个偶然的灵感。
——虽然客车站没有站台。
但他还是取了这样一个名字,他想,在人来人往的客运站,藏匿了太多的悲欢离合。
夏梦审核通过后,于是接下来一天的生活就变成了这样。
早上九点前往p大排练,贾森问他陆檐去哪里了,他简单地回答了一下,之后贾森便夸陆檐有出息了,还说陆檐以后一定会成为大明星。
禾黍笑了笑,他也觉得陆檐将来一定会成为大明星。
晚上回来唱歌,工作到十点下班,洗澡睡觉,他渐渐地习惯了陆檐消失的事实。
可就在躺床上的时候,禾黍接到了陆檐的电话。
手机贴近耳边,陆檐那边的声音传过来,很吵,好多男生的声音,他们好像在打闹。
“喂,你能听见我说话吗?”陆檐说。
禾黍心情瞬间开朗,思绪似乎也跟随着陆檐的声音,传到了遥远的地方,听见基地那边打闹的声音渐渐远去,伴随着开门或者是关门的声音。
他足足迟疑了五秒钟,声音洋溢的遮掩不住的兴奋,道:“能,有多少人一起参加训练?”
“十多个人吧,我们四个人一间宿舍,”陆檐走回宿舍里,从自己床铺下,翻出了什么,“他们去洗澡了,我洗完了就先回来了,这五千块钱还有一张银行卡,是你塞进来的吧?”
禾黍笑了笑,“你发现了啊。”
“你给我塞钱干什么?”陆檐拉了个凳子坐下,“我又花不出去。”
“谁说是给你的了,”禾黍说,“这些钱是让你打点关系的,你虽然是男一号,但是个新人,买点礼物送导演编剧制片人,还有你的同行,开拍的时候,让他们带带你。”
他接着说:“封闭训练既然可以让人看望也能出去,你进去之前,我已经考察过了,附近就有一条商业街,你可以去那里逛逛。”
这个人考虑得真周到啊。
陆檐笑笑,接受了禾黍的好意,手里的五千块此刻所散发出来的气息,不仅仅是金钱的味道了,还有种甜甜的味道,他道:“我已经送过了,我现在的兜比脸都干净。”
“你什么时候买的东西,我怎么不知道?”禾黍问。
“是林雾他们帮我买的,他们是富家公子哥儿,对有钱人喜欢的东西应该比较了解。”意识到什么,陆檐赶紧说,“我不是不问你啊,你在忙么,我就不想打扰你,选东西还是蛮费时间的。”
禾黍又笑了,问:“你都买了些什么,林导他们收到礼物后怎么说?”
“红酒,包包,就这些。”陆檐盯着对面的床铺,蹙眉扫了眼关紧的门,沉声道,“基本上来这里的演员都给他们送礼,能说什么,就谢谢呗。”
送礼的人有很多,他们收礼物收成了日常,或许不会在意谁给他们送过礼,但一定会记得谁没送。
红酒包包要入他们的眼,那价钱不便宜啊。
“你花了多少钱?”禾黍蹙眉问。
陆檐支支吾吾道:“……三万多吧,把我所有攒的钱都花在这上面了。”
他一个未成年居然攒了三万多块,真厉害。
禾黍翻个身,侧身躺着,“不说这个了,这五千块如果不够就去银行取吧,秘密是我生日,93.02.17,里面有九万,韩宁给我的十万块再加上红姐给的两万一共12万,我拿了两万五用来开支和租房,哦,对了,房子租两百平够吗?”
九万块?!
陆檐觉得他是被禾黍养的一只仓鼠,93年,真的比他大四岁啊,生日已经过了……等等,他怀疑自己耳边出毛病了,站了起来,诧异道:“多少平?”
禾黍有点蒙,“两百平啊。”
陆檐扶额,无奈道:“少爷啊,两百平太大了吧?”
禾黍表情空白,坐起来,三秒后,道:“不大啊,我的卧室都有两百多平。”
陆檐:“……”
“……”陆檐,“你随便,你有钱你说了算。”
禾黍觉得没什么不妥,他“哦”一声。
“禾玉再来找过你没有?”提起两百平的卧室,陆檐想到了这个问题。
禾黍声音低了下去,“没。”
问了句,陆檐就不打算说下去了,他转身一只手透过栏杆的空隙伸过去,掀开枕头,边往进去塞钱和银行卡,边与禾黍聊起了基地的事情。
“和我住一起的三个男的,长得都挺好看的,”陆檐说,“那个女一号叫林拓,有点名气,气质很出群,说话挺嗲的,也挺随和,你说她要演那个仪态万千的红,是不是有点不太合适?”
禾黍没看过剧本,但他问道:“那你觉得你像男一号吗?”
顾丞,视缉毒事业为命,憎恨毒枭的顾丞,他是最完美的伪装者,忍辱负重。
陆檐觉得,他和顾丞是有点相似的东西的——对于顾丞来说,一开始是仇恨推着他前进,他缺少身为缉毒警的使命感,到最后,他由仇恨转变了信念。陆檐只想要一个光明的前途,这在本质上与前期的顾丞很相像。
但又不完全一样,他是忍辱负重,砥砺前行的。
忍受陆一鸣的不信任不支持,没背景没学历在娱乐圈里摸爬滚打。
“不完全一样。”陆檐说。
“演员嘛就是把自己变成另一个人,”禾黍的声音响起,“林拓是随和的,并不代表不能出演姿态万千的……红……,姿态万千风情万种……我有点想见她了。”
陆檐立刻道:“呸!色狼!我还没给你说她长什么样呢,你就想见她了?”
“开个玩笑。”禾黍笑笑。
陆檐:“……”
澡已经洗了,他现在需要做的是上床之前的最后一个步骤,上厕所。
他对禾黍说了一句:“美艳的女人不适合你禾黍,你先等我会儿,我去上个厕所。”然后就把手机扔到了床上。
禾黍拿开手机,手机屏幕上,显示他与陆檐已经通了十几分钟的话了。
他并没有感到烦躁。
甚至静静地等待着陆檐的声音响起。
电话那头静默一段时间后。
“哎呀我说你就别聊了,”一个年轻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来,伴随着开门的声音,有点嫌弃地说道,“艺人不是不能谈恋爱吗?你都聊一路了,洗澡的时候都在打,真服了。”
“嘘!”还是一个年轻的声音,他的声音比前者清冽一些,“保密!老同学,戏拍完了请你吃饭。”
“切,你随便吧,最好不要太招摇了。”
后者与女友腻味的声音响了起来,隔着电话,禾黍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纷杂的脚步声在宿舍里回荡,这不像是只有两个人能发出的声音,禾黍敢肯定陆檐的第三个室友也回来了,只是没有讲话。
就在这个时候,陆檐回来了,禾黍听见第一个人说,“哦你在啊,我还以为你没回来呢。”
“上厕所去了,”陆檐的声音听着轻快,越发近了些,“你们洗完了?游页在干吗呢?”
“是洗完了。”他态度消极,“……游页还能干吗,和女朋友打电话呢。”短暂地停顿后,“哦,你保密哦。”
陆檐笑了笑,声音近在咫尺,“行,我不说,你呢黄西,你没个伴儿?”
黄西,就是饰演顾丞在毒窟里的好友瘦子,也是最开始说话的人,那个与女朋友说话的人就叫游页。
游页是饰演顾丞上级,缉毒支队队长的人。
“一事无成,哪里敢谈恋爱。”黄西颓丧道,他摆摆手,转身抓着扶杆往床上爬,“说多了都是泪,我还是睡觉吧,明天六点就训练了。”
陆檐爬上床,扫了眼正在通话的手机,抬手把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