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唳叫响彻云霄。
一只鹰划过天际。
突然一哨声响起,鹰扇动棕色的羽翼,向下急速俯冲,最后精准地落在一只粗壮的手臂上。
一只宽大的手从鹰腿上的信筒里取出一卷纸,恭敬地将卷纸递给一旁的女子。
明希接过卷纸,扯住纸条的两端,目光紧盯巴掌大的纸条,上面只寥寥写了几行字。
明希快速扫完那几行字,便将纸条伸向桌案上的烛火,任由火舌舔舐纸条,任由火舌逐步逼近她夹住纸条的手指。
赤色的火焰和逐渐化为灰烬的白纸,尽数映入那双波澜不惊的清眸里。
待烛火将纸燃烧殆尽后,明希拍去手上的灰烬后,平静地落下一句话:“带我去见范谷。”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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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间昏暗无光的屋子里,范谷孤坐在屋内的一角,面无表情地盯着石砖上凌乱的纹路,在死寂中等待审判的到来。
他曾在无数次的夜里祈祷这一刻晚点到来,但等真正来临之际,他未曾想到自己会如此的平静。
在一片寂静中,突然响起哐当声。
是门锁开的声音。
范谷抬起僵硬的脖子,闻声望去,随着门被大力打开,一道光照进这片昏暗,使他下意识闭上眼。
等他缓缓睁开眼后,他的视野中出现一片红衣。
范谷顺着衣裳向上望去,入眼的是一张宛若深谷幽兰的脸。
明希神色淡然地俯视范谷,启唇道:“你现在有两个选择。”
范谷一愣。
明希继续说:“第一,直接等死。”
“第二,你也有可能会死,但是只要你能活下来,不仅你的妻子无事,你犯下的事亦可以既往不咎,甚至你还可以借此飞黄腾达。”
范谷的眼神闪了闪,能活他绝对不想死,但他亦知晓没有天下掉馅饼的好事。
范谷嗓子微哑道:“要我做什么?”
明希轻笑了一声:“自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就像我之前说的那样,你有可能会死,说是让你深入狼窝也不为过,断手断脚都是轻的了,但是死是活全靠你自己。”
“如何?你可要想清楚了再回答。”
范谷扯了扯嘴角,他别无选择,他还不想死。
“我选第二个。”
明希嘴角一勾:“很好。”她果然没看错人。
...
天际刚刚泛白,清风刁刁,一条船停在岸边。
赵四海亲自压着范谷登船。
赵四海眼角余光扫向范谷,尽管他在那阴暗的屋子里关押有一段时日了,可他身上毫无颓废之感。
但也不是毫无变化,经过这一朝,此时的范谷,比起初见面的仪容整洁、言行举止尽显贵公子风范的范谷,现在像孤狼一般,浑身透着野性的他才是真正的他。
明希虽不好将江明澜的计划全部透露给赵四海,但为了让赵四海配合她,所以她还是稍微暗示了一番。
听懂暗示的赵四海虽心中还残留些许愤慨,但难免对范谷心生几分欣赏。
面对未知的恐惧,又有多少人会选择直接面对?更何况是一个本就身陷囹圄的人,他愣是为自己闯出一条生路。
他见范谷站在船头,双目盯着无锡城良久,忍不住问道:“确定不去见你娘子最后一面?”他可是知道在范谷离开前公主殿下特意允他去见他娘子一面,但范谷只选择遥遥看了他娘子一眼。
范谷扯了扯泛白的唇:“参将也说是最后一面,我此番离开极有可能一去不复返,我已无颜去见她,何必给她徒增烦恼?”
“我已知晓她安好,这便足够了。”
他怕一旦再见到她,他会控制不住自己。
赵四海闻言也再不多说,抬手示意船手扬帆启航。
这时突然一道尖锐的女声破声高喊:“谷郎!”
紧接着一道身影晃过,只见范谷直接从几丈高的船头一跃而下,不顾江水浸湿他的衣裳,他脚踩着浪花,直奔岸上。
范谷看着向他奔来的身影,视线渐渐模糊。
即便如此,他也不愿错开那道身影半分。
他慢慢地张开双臂,将那道倩影拥入怀中。
范谷收拢双臂,哑着声音道:“你怎么来了?”
吴青紧紧抱住眼前人,哽咽地说道:“我要不来,我们何时才能再相见?”
范谷扯了扯嘴角:“是我对不住你,如今你已经自由了,公主答应我不会将你牵扯进来,你可以再找个如意郎君嫁了。”
范谷强忍心底涌现的不适,细细叮嘱道:“这次你可要擦亮眼睛,别随便找个男人就嫁了,成亲后莫要使小性子,还有夜里沐浴过后切记擦干头发,若是不想自己动手就叫侍女来,不然日后定犯头疾。”
“还有夏日夜里莫要贪凉,哪怕再热衣裳也要穿。”
“还有...”
范谷低头在吴青的耳边絮絮叨叨,吴青头靠范谷的胸膛,双手紧紧环住他的背,见他如老母亲一般苦口婆心,也不插嘴,静静地听他念叨。
这些话她在往日里听过无数次,但她屡听屡犯,即便如此范谷每回都会不厌其烦的为她绞发、添衣。
其实她从未告诉过范谷,这些她都知道,但也是她故意为之。
又或许他早已知晓,但依旧回回都会纵容她。
“我已将我名下的房产和庄田都转到你名下,钱庄里也存着不少银子,地契、田契和银折都放在床边的暗柜里,这些你好好收着,莫要告诉旁人,包括你未来的夫君,也莫要让别人给诳去了,女人在这世道不容易,有这些东西在你也能过得好些。”
念叨到最后,范谷将该说的话都说尽了。
他的嘴张了又张,最后他才缓缓说道:“若他待你不好,你就去找公主,让殿下为你做主,莫要委屈自己,也莫要让自己受伤。”
吴青扯了扯嘴角,笑道:“殿下金枝玉叶,我又人微言轻,怎敢让殿下为我做主?”
范谷偏头贴近吴青的乌黑秀发,他垂下眼帘,语气坚定地说道:“会的,殿下会为你做主的,你只管去便是。”
范谷语毕,吴青久久未回应,就在范谷还想再劝劝她时,吴青突然说道:“你又要为我做些什么危险的事?”
范谷一愣。
不等范谷说话,吴青继续说道:“从六年前你将那缠住我的地痞无赖赶走开始,你回回都将自己的安危置身事外。”
范谷的脑海宛若被雷劈中一般,她知道了?她怎么知道那人是他?
良久过后,范谷颤抖着嘴唇说道:“你,你都知道了?”
吴青继续靠在范谷的怀里,说道:“知道什么?知道你是六年前的那个乞儿?还是你在我外出祈福和施善时暗中护我周全?”
范谷没想到他百般遮掩的过往,终究还是被她发现他的不堪。
范谷哑着嗓子说道:“你何时知晓的?”可是公主告诉她的?
谁知吴青说道:“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了。”
范谷:“!”
内心闪过无数的念头,却从未想过他从一开始就暴露身份。
纵有无数的话想问,最后问出口则是:“那为何你还会同意这门亲事?”既然认出了他,为何还会同意这门第悬殊的亲事?
吴青靠在这个令她无比安心的胸膛,为什么会同意呢?她也不知晓。
或许是见他为了护她,一个人单枪匹马同那些无赖大打出手,头都被打出血都不愿认输。又或许是在她施粥时,他为她镇住骚乱的百姓,当时她就已经注意到那个宛若一匹孤狼的他。
即便她不了解他,甚至不知晓他的姓名,她唯一知晓的只有他的相貌。
但,每回她外出时她总会下意识的在人群中寻找那道身影。
后来不知为何他就再未在她的面前出现过。
等二人再次见面时,他俨然换了一副面孔,甚至装做从未见过她的样子。
许是为他突然失踪感到气愤,又被他装作不相识的样子给激到了,她所幸也装作不认识他。
就这样,他们两人揣着明白装糊涂,开始重逢。
吴青听着耳边的心跳声,令她的心也跟着安定下来,她说道:“我不知道你为了走到那个位置做了多少努力,但肯定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这一路辛苦你了,不能帮上忙,抱歉,一直没能向你道声谢。”
“范谷,多谢你多年来的相护,也多谢你能来到我的身边,遇到你是我此生之幸。”
范谷心底涌上一股酸涩,从出生以来,轻视谩骂、拳打脚踢早已是家常便饭,他也早已习以为常,好像他活着就是一种罪过。
但即便如此他也不愿意放弃这条他们口中的“贱命”,或许就像他们说的那样他就是“不自量力”,但这条命却是他唯一拥有的东西,他不愿就这么轻易的放弃。
这是头一回有人对他所经历的一切说“辛苦了”,过往的辛酸与苦楚仿佛在这一瞬间烟消云散,原来他一直都是如此的期待着有人能肯定他的存在。
哪怕知晓在此时此景笑出声有些不合时宜,但他还是没能忍住心底涌现的喜悦。
“呵呵。”范谷将头埋在吴青的颈间,笑声从嘴边溢出,真的是败给她了,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她都是他在这世间仅有的良药。
吴青听着耳边的笑声,推了推范谷的胸膛,将两人的距离拉开些许,她望着那双深邃的双眼,说道:“我不知道你经历了什么,但是我知道你在为了我们而努力,所以...”
吴青拉过范谷的大手,缓缓地将他的手放在她的肚子上,对着那张写满疑惑的脸说道:“我也会带着他一块活下去。”
范谷:“?”他?什么他?谁?
掌心下温热的触感使范谷回过神,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吴青的意思,瞬间瞪大双眼,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手。
吴青见范谷一瞬间浑身陷入僵硬,满脸错愕地看着她的肚子,放在她肚子上的手更是动都不敢动。
她没忍住笑出了声,没办法,他在她的面前一向是端着样子的,这么失态的样子她还是头一回见。
怎么办,她还想见到更多。
范谷语无伦次道:“他,他...他不是...”
看,现在他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吴青笑着说道:“看来他像他的爹,是个坚强的小家伙。”
范谷嘴张了又张,最后长叹一口气:“你这是何苦啊!”
吴青轻笑一声,伸手抚上他的脸颊。
直视他的双眼,认真地说道:“我不苦,我很高兴他能够活下来,谷郎,是你教会我何为情。”
身为官员子女,素来衣食无忧,不懂何为爱,又不知如何爱人,这听起来就像是玩笑话,但吴青确实不懂,因为她从未感受过爱。
母亲在生下她后不久便撒手人寰,而父亲是无锡知县,终日为无锡百姓所奔波,救生民于水火,解生民于倒悬,是无锡的英豪,深受百姓的爱戴。
但对于她的英豪父亲,父女二人见面的次数寥寥无几。
从她记事起,她的身边就只陪伴着一个奶嬷嬷和几个小丫鬟,奶嬷嬷是母亲的陪嫁丫鬟,听闻奶嬷嬷从小就伴在母亲身侧,从奶嬷嬷的口中,她得知她的母亲出身于书香世家,知书达理,举止得体,尚在闺中时就已闻名。
奶嬷嬷一直教导她克己复礼,所作所为皆要有大家风范,莫要辱没她父亲和母亲的名声。
因为她是父亲母亲的女儿。
所以她不能踏出家门,不能嬉戏,不能大笑,不能疾行,不能多食...
因为她是无锡知县的女儿,这一句话她一直铭记于心,哪怕她根本就不记得她父亲的样貌。
一直以来她麻木地做着大家眼中“英豪子女”应有的样子。
甚至在过去很长的一段时间内,她都忘却了她的名字,吴青。
本以为她的一辈子也就这样过去了,但是意外发生了。
范谷,是她例行去南禅寺为无锡祈福时所救下的人,她本未将他放在心上。
但因突下的暴雨,她被困在南禅寺,一同困在南禅寺的还是不少生民,她见僧人人手不足,就将嬷嬷他们派去相助,而她因会些医术,便留下照顾伤患。
暴雨连下数日,寺内的粮食渐尽,当时她将她的那份口粮让给一个孩童,但却在夜中因饥饿难以入睡,正在她缩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