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际上神明的日子与常人无甚区别。
还有定期集会这种形式主义。公生明完全是提前四年踏入社会、开始工作,还是一份一眼望不到头的无偿工作。
总有些家伙受不了一成不变的生活,祂们是黄昏后的生还者,是人间的屠戮者,是人神战后的胜利果实……祂们进行星球间的狩猎,继续带来一种种麻烦与乐趣。
公生明的故乡便是如此,只是幸运地诞生了祂,不必作为柜中一品。
还有些家伙是平和派、颓废派,集会就是一场虚情假意的社交。
诸位神明的人性定格在了所掌控的权柄上,战争易怒、暴躁,死亡平和、安静,石化封闭、内敛……而祂们如出一辙的,也没有“人性”——生命于祂们而言毫无意义,只是满足权柄的玩物。
宇宙的时间拨过一轮,狩猎派发出邀请,参观祂们今年的战利品。
“嘿,美杜莎。”
公生明叫住石化与蛇,祂的眼部被两条蜿蜒的石蛇遮住,静静地垂首,看着地面,做出倾听的姿势。
“我拒绝了邀请,需要个借口,我能拜访你的世界吗?”
“你与阿芙洛狄忒关系更好。”
公生明手上变出一颗红苹果,递给祂:“祂最近又在排演金苹果事件戏剧,我分饰四角还要性转,救救我吧,美杜莎。”
美杜莎的石蛇咬住苹果,与祂耳语几句后,祂答道:“谢谢你的苹果,请来吧,公生明。”
美杜莎的世界由灰白的石头组成,连大海也没能幸免,公生明找不到一处能照见自我容颜的水池。
“我讨厌镜面。”美杜莎说,祂像蛇一般游动身形,“源自我的故事。”
公生明知道美杜莎与阿芙洛狄忒脱胎于同个故事,只是祂们世界的走向不同,最后留下来的结果也不同。
“但你喜欢,对吗?你的神器就是一面镜子。”
公生明摸了摸怀里的圆镜,说:“还有谁能来读懂我心中对故乡的缅怀呢?美杜莎,只有我自己。”
这里的风都是凝固的,永远定格在了美杜莎将这儿统统石化的时刻。
“你可以回到你的星球的,就像我一样,面对一成不变的石头们,始终愉悦。”
公生明隔着些距离坐下,下意识对比阿芙洛狄忒的世界——海洋汹涌着,剩下一座种植着苹果树的小岛,爱情与美丽之神无休止地上演导致世界毁灭的戏剧。
阿芙洛狄忒从前分饰所有角色,而能够塑造化身的公生明出现,就成了祂新晋最爱交往的对象。
“我不能回去,”公生明在石滩上躺下,手掌交叠,枕着后颈,“那里不能出现‘真实’,否则编织的虚假就会崩溃。”
美杜莎闻言侧首,说:“我跟你合不来,公生明。我恨我的世界,那群自大、小心眼的神明赐予我苦痛,又要我心怀感恩,好啊,我就用这份恩赐把世界改造成我想要的样子。”
祂蓦地顿住,移开视线:“你对我使用权柄了。”
“抱歉,是被动。”公生明笑笑,“和你的眼睛一样,我没办法控制,抱歉,美杜莎。”
在公生明面前,只要是拥有意识的生物,都会逐渐对祂放下心防,倾诉衷肠。
“白月与梦之神,你现在活着的意义是什么?你并不像在仇恨战争和死亡。”
公生明望着天空,喃喃:“恨这种情感……太遥远了。与你不同,美杜莎,你的内驱力是‘仇恨’,我是……‘遗憾’吧。”
“枉死的人们的遗憾,凝聚在我的心中,要我为他们所有人活着。”
说完后,公生明笑了声:“不过也很难死掉了,那就这么活着吧。”
“公生明,把你的人性提取出来吧,你太纠结了,会疯掉的。”美杜莎的石蛇嘶嘶着,“那样你的星球,还是会被祂们取走的。”
公生明有些意外:“谢谢,我会试试的。我以为你不喜欢我呢。”
“不讨厌而已,和你说话还算愉快。”
于是,公生明的尝试开始了。
起初他想到的是“生物”,可太通人性,让他有些恐怖谷效应;后来他想到的是“人型”,可他不想让妈妈成为一件‘工具’;最后,他做出了‘自己’。
对着圆镜,剖开腹部,抽出肋骨,使用塑造,鲜血淋漓,发出啼哭。
“公生明”再一次于世诞生。
我抚上我的脸。
唯一能无条件爱我、陪伴我、理解我的人。
十指相扣,我俯身亲吻我的唇瓣。
不比镜面的冰冷,带着温热与柔软,我真实地存在着,连带着我为数不多的正面情感:喜悦和快乐,一同灌输给“我”。
黄金的光闪耀着,“我”睁开了眼,宛如幼童的口唇期,用舔舐与轻咬来回应我的吻。
真漂亮,就像我还生活在那片山林外的乡镇里一样。
“Light。”公生明在那一瞬间,就决定好对新生的自己的称呼。
“什么……意思?”他的发音还有些生涩,“你是我的、主人吗?”
“这是你的名字,Light,”公生明为他擦去身上的血渍,披上绒毯,“你就是我,你不需要服务于谁,即便是我——做好‘我’自己吧,Light。”
“我……明白了。”
由于公生明未将自身的缺憾共享给Light,他并不完整,他拥有情感,却不能理解它们。
笑与哭,爱与恨,都只是一个符号。
某次集会上,甘拉狄举着高脚杯,不怀好意地靠近Light,他说:“你好,白月的随从。”
Light微微颔首。
“那家伙还有……这么纯良的样子呢。”甘拉狄桀桀作笑,“天天对着自己的脸,真不会嫌恶心吗。”
Light不解地歪了歪头:“怎么会呢?我和明长得这么好看,要是像你,照镜子才会难受吧。”
甘拉狄的表情扭曲了一瞬。
“别理会我的废物哥哥。”甘洛特推开甘拉狄,“他总是这么上不得台面。”
甘洛特凑近嗅着Light:“你和你的主人的气息不太一样呢,你没有灵魂。”
“祂不是我的主人,我们不是你们和海拉那样的关系。”Light蹙眉,“请别误会。”
甘洛特挑眉:“我爱着我的主人,我的哥哥畏惧祂,无非这两种了,你是哪种呢?”
Light张了张嘴,眉宇间浮现出疑惑。
“二位,何必为难。”公生明轻巧地揽过Light的腰,“是最近的狩猎太无聊了吗?”
甘拉狄恶狠狠地盯着游刃有余的公生明,而甘洛特贪婪地舔着下唇。
公生明替Light饮下甘拉狄的酒,说:“听说你找到了一颗空白的星球,有意送给我处理。”
“是的,”海拉无声无息地出现,“那里太过无趣了,你不是会造梦吗?把那里变得有趣些,算我欠你一个人情。”
“噢,死亡与霜之神的人情,我赚了。”公生明优雅地行礼,“不知你想把它变成什么样呢?”
海拉的白骨指节在杯沿打着圈,细微的啸声盘旋在周围,祂说:“一个猎场,让我和战争能更快捷地比拼胜负。”
祂们要定期地收割、随意地拨弄是非,以生灵的消减数量,作为口头上的炫耀。
公生明不着痕迹地皱眉,喉中作呕:老一套,还是这老一套。
但祂对那颗星球很有兴趣。
或许,祂能给自己,造一个家。
从零开始的异世界生活?公生明想到久远的回忆,咧嘴一笑:“海拉,让我随意取用你的收藏品,我需要实验。”
“随你,我相信你的能力。”
海拉的收藏品都是虚无的星球,公生明造出还活着的梦,重新充实世界——这不难,就和祂对家乡做的那样。但非常易碎,只要出现一丁点灾难或者非日常,所有人就会陷入恐慌,然后毁掉这个梦。
不仅不是海拉想要的猎场,也不是公生明想要的家。
祂认识的人类,是要像妈妈一样坚韧,像外婆一样慈爱,像父亲一样懦弱,像同学一样善恶不定。
“明,或许你可以投入一个这样的人,作为‘锚点’?”Light为他按揉太阳穴,轻声提出自己的意见,“只要ta在,世界就会稳定运行。”
公生明眼睛一亮:“好主意,值得一试。”
Light的提议很成功,世界自发地围绕他们运转起来,只是,处于世界中心的ta,往往会遭受到数倍的恶意与偏见。
但在这样的环境下,ta历经磨练,能迸发出出乎意料的力量。
公生明暂停了所有实验。
“怎么了,明?”Light看着公生明在世界上方,笼罩清醒的沉眠黑雾,“你不满意吗?”
公生明摇头:“另有他用。好了,现在让我们去空白,创造我们的家吧。”
从无到有的进展很快,从最基础的景物做起,公生明先铺上了海洋,随后是陆地,接着是生物。
Light对一切都很好奇。
Light在一点点摸索快乐是什么。
Light会带来花束、朝露、今日见闻。
“Light,你知道吗,你在‘笑’。”公生明按着Light上扬的嘴角,表情怀念。
Light无自觉地说:“你也一直在笑,明。”
公生明下意识地勾唇,在自己清澈的眼底,看见伪装的笑容:“这不一样,Light。”
“对不起,Light,你应该拥有灵魂,不该只做一个人性容器。”
公生明转变了想法。祂不介意把自己变成工具,可是Light明显的,不止是个工具——祂大概,爱上自己了。
计划得改变了。
祂要再回到他,不能定格在“为遗憾而活”的这一刻,祂也不能通过夺走Light已拥有的人性,来完成转变,祂舍不得了。
一个即便作为“梦”来说,也有些疯狂的冒险计划诞生了,它的雏形是成百上千的实验世界……啊,这么看来,祂早就舍不得失去Light了。
分割影子的瞬间,公生明感觉到自身感情在进一步地剥离。
无所谓了,祂越能冷酷地进行,对计划越有益。
只不过,祂会需要几道保险,代替Light,确保祂能保持一定程度的人性。
“叫你什么好呢……”公生明点点白发白眸的青年的额头,这是祂从日后的他那里得来的灵感,“伊凡·塞西尔?我给你编织了一个,会为我着迷的梦,希望你喜欢,我的第二个孩子。”
然后是要继承每个世界中“ta”的作用,稳定暂时失去“锚点”的这里。
这点不难,只要能施展、吸收梦境就好。
这是祂的第三个孩子,梅尔。
他们俩会最大限度地知晓祂的计划,作为最忠诚的执行者,应当获得奖励:选择、制造家人的权利。
当然,也是公生明想探索,每个人的不同选择、不同道路,万一祂对Light,仅仅是对自我的爱惜、对血脉的保护欲、对子女的纵容呢?
“明,你最近在做什么?”Light头上戴着一顶花冠,言语中隐有不安,“你很久没来参与我、伊芙、乌洛、梅尔的下午茶了,你和伊凡……”
公生明放下手中的活计,说:“花冠很漂亮,很衬你,谁编的?”
“伊芙。”Light回答,“明,你也不再带我去集会了,你和伊凡……”
公生明捂住Light的嘴:“好啦好啦,你不喜欢去哪儿,不是吗?伊凡倒很感兴趣,仅此而已,你总不会是吃醋了吧?”
“吃醋……?”Light眨着眼,花冠的阴影笼在他长而卷的睫毛上,“我不懂,明。但我才是你身边的……”
Light卡住了,不知如何诉说。
公生明招手,拥住Light,鼻腔充斥着鲜花的芬芳。祂说:“没关系,Light,不懂也没关系,我懂就足够了。”
Light的耳边别上一朵六瓣小花,公生明吻了吻他的侧颊,重复:“我懂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