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静想,她之所以没有在过去十四年,因为这种无可救药的偏爱而变得偏激,是因为,她也曾经得到过来自奶奶的偏爱。
如果说哥哥是父母精心浇筑的玫瑰,那她就是奶奶的玫瑰。
这让她的内心得到了一种诡异的稳定。
但就在她14岁那年,奶奶去世了。
那个视她为小玫瑰的人永远消失了。
她被带去和父母还有哥哥一起生活,好像变成了一个别人家庭的闯入者。
谁都对此感到无法适应。
父母总要在呼唤闻动的时候,突然又迟钝地补充上一句,“哦,还有静静。”
她的人生变得彻底失衡,失衡让她更加不善言辞,总是沉默以对。
就在这样的不安中,她进入了黎城一中,开始了她的高中生活。
那是闻静第一次住校,她们的宿舍是8人间,上床下桌,每个舍友都美丽而热情,像有无尽的活力。
当时她们宿舍、也是他们班上最漂亮的女孩儿叫姜觅彤。
姜觅彤像一颗永远灿烂的太阳,作为光源中心吸引着所有人的目光,却大方地愿意将她的光辉洒在每个人身上。
哪怕是沉默寡言、像个动漫阴角的闻静。
不论是早上去教室、中午去吃饭、晚上回宿舍,姜觅彤总是不厌其烦地将闻静拉进她的朋友之中。
闻静并不是很适应这种过度的热情,但她依然很感谢姜觅彤。
在这段失去亲人的迷茫时光,因为姜觅彤向她伸出了援手,所以她黯淡无光的高中生活,终于有了一点、让人可以继续忍受的光彩。
原本应该是这样的。
事实上,闻静也根本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变成后来那个样子。
最开始是如何发生的呢?
好像是某一天的历史课,闻静坐在靠窗的角落里画画。
他们的历史老师是一位知性典雅的女性,讲课时长发垂在身侧,宛如一幅意境绝佳的水墨画。
闻静情不自禁地拿起笔,在课本上描摹下来了老师的模样。
课间,同桌探头过来,然后发出惊叹:“哇,闻静,你画画好好看啊。”
闻静有些羞涩,又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谢谢。”
好像就是在那个时候,坐在她们前排的姜觅彤一反常态地沉默,然后在不久之后,又变得过度热情。
姜觅彤笑说:“静静,你既然画画这么好看,能不能给我也画一幅人像啊?”
闻静本就感激姜觅彤,又视她为高中最好的朋友,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她十分认真地对待着姜觅彤的素描画,将它视为一份表达自己谢意和友情的礼物。
次日早上交给姜觅彤时,不知为何,姜觅彤盯着画的眼神十分淡漠。
但很快她就笑了起来,让闻静以为自己看到的是一种错觉。
姜觅彤笑得眼睛眯起来,说:“谢谢静静,我很喜欢,画得真好。”
闻静耳根发烫,呢喃着说:“你喜欢就好。”
很快,其他舍友便也希望闻静能为她们画上一幅。
闻静没有拒绝的道理,也认真地帮她们画了。
可这并没有结束,越来越多的同学来找闻静画画。
高一的第一次月考即将开始,她根本抽不出那么多时间去作这么多画。
闻静想拒绝的。
但这时候,姜觅彤伸出手搭住她的肩膀,笑说:“静静,我们都是同班同学,不好这么厚此薄彼的。”
姜觅彤的笑是如此灿烂,又理所当然。
以至于闻静所有拒绝的理由,都堵在了她的喉咙里。
那时她不怎么会拒绝人,况且那个人是姜觅彤。
然而高中的课业非常繁重,尽管她已经抽出所有课余时间,但最终勉力完成的画作,比起先前为舍友们作的画,质量相去甚远。
接到画的同学都纷纷拉下了嘴角,很勉强地对她道了谢,接下来与她更加疏远。
姜觅彤搭在她肩膀上的那只手,也很快就缩了回去。
闻静这下明白,她把事情搞砸了。
下午自习结束,姜觅彤去食堂吃饭的时候,并没有叫她,而是拥着她的好朋友们直接向门口走去。
闻静被她们落在身后,惴惴不安、不知所措。
这样的故意忽视持续了好几天。
闻静终于鼓起勇气去问姜觅彤:“我是不是让你生气了?”
姜觅彤的视线落在她身上,脸上很诧异:“没有啊,我为什么要生你的气?”
闻静:“可是……”
好像是看到了闻静的纠结和迷茫,姜觅彤很宽容地给了她一个台阶。
“这样吧,我明天晚上和朋友有约,静静你帮我能做一下值日吗?”
闻静立刻点点头,好像终于赢得了姜觅彤的原谅。
那之后,她又重新被接纳回了姜觅彤的朋友里,拥有了可以和姜觅彤呆在一起的资格。
她总以为,那是自己挽回了岌岌可危的友情,尽管姜觅彤已经不怎么和她说话了。
但就在第二周的周六,闻静准备回家,却被值日生拦了下来。
值日同学很不耐烦地把拖把塞进她怀里,看她的眼神好像她是个偷奸耍滑的讨厌鬼。
“你不是要帮姜觅彤值日吗?愣着干嘛?”
闻静茫然地抓着拖把,但姜觅彤不在,她顺便就帮姜觅彤做了。
周日晚上回到宿舍,她跟姜觅彤提起这件事情。
姜觅彤立刻张大了嘴,很后悔的样子:“抱歉啊静静,我怎么给忘掉了?下次不会再麻烦你了。”
闻静立刻摇摇头说:“没关系,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事。”
但接着的周六、下周六、下下周六,姜觅彤永远不在,而闻静永远会被拦下来。
她最开始还会去问姜觅彤,但次数多了以后,面对姜觅彤渐渐拉下去的嘴角,闻静也逐渐失去了询问的勇气。
她慢慢明白了过来,这就是代价。
这是她惹姜觅彤不开心以后,想重获姜觅彤友谊要付出的代价。
但当值日结束,她去倒垃圾,独自一人穿过楼道时,偶尔会仰起头。
看着头顶上那只孤零零的微弱灯泡,觉得自己好像又一次做错了什么。
有什么东西开始变质了,而她尚且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闻静没有了奶奶可以去诉说心事,曾经小镇上的朋友,也随着各自上了不同高中,而渐渐失去联系。
她成了一艘被丢进海上孤零零的小舟,不知道自己该往何处飘去,只好强装镇定,假装一切如常。
虽然宿舍里其他七个人大笑大闹,一旦她插嘴进去,气氛就会突然变冷。
虽然姜觅彤默许她一起行动,但从她们出门、到重新回到教室,姜觅彤只会和别人说说笑笑,一句话都不会同她讲。
种种迹象都表明,她们已经不再是朋友,又或许她们从来都不曾是朋友。
闻静其实是可以接受疏远的,就算最开始不适应,但时间久了,她也会接受自己重新成为一个人。
可偏偏在另外一些时刻,姜觅彤总是表现得同她熟稔异常。
比如老师有什么麻烦的事情要人去做,比如同学们有什么不想听的讲座想和人换值日。
在这些时刻,姜觅彤总会亲热地搂住她,然后把她推出去,温柔笑着说:“静静可以,静静,你不会介意吧?”
其实是介意的。
但面对姜觅彤的目光,不知道为什么,她说不出口。
她好像变成了一个,露出了明显缝隙的缺口。所有人都看到了她的缺口,然后向她索取更多东西。
比如宿舍里的水,都变成了由她一个人去打。
比如早自习前的早餐,全都由她一个人排队去买。
有时候她们会还她钱,更多的时候她们不会。
而这些时刻,她们又往往用非常热情的、好像她们是好朋友一样的笑容来要求她。
“静静帮我们去带个吃的吧。”
“静静帮我们去打个水吧。”
从一开始的请求,变成了她的义务。
黎城的冬日很冷,清晨六点的冷风呼呼地穿过围巾缝隙,抵入她的心口,日复一日,让她开始麻木。
不是不拒绝的。
而是如果她拒绝,那接下来,她就会无缘无故遗失一些东西。
比如第二天早上要讲的英语试卷,比如下节课要交的数学作业。
也可能是突然多了什么东西,比如笔袋里的一条虫子、或者别的什么东西。
这些事最开始发生时,她也曾对她们说,不要再这样对我了。
而她们的笑容依然如此灿烂,如此无辜,如此天真。
“嗯,发生什么了?你说虫子,那只是开玩笑呀!静静你是不是太敏感了?”
你看她们还亲热地,叫她静静。
第一学期末,她的成绩已经从最初的班级前三下滑到第五十名,并且又一次丢失了物理作业。
物理老师是他们班主任,很生气地叫她到办公室,把她惨不忍睹的成绩单丢到桌子上,骂她心野、不学好、作业也不写,一天到晚不知道在干什么。
那样铺天盖地的指责,尖锐得让她不能不抬起头。
闻静直视老师,一字一字道:“作业我写了,是有人把我的作业弄丢了。”
老师皱着眉头:“什么意思?你意思是有人偷了你的作业吗?”
老师的表情严厉又不耐烦,好像她提出了一个,又麻烦、又轻巧得根本不值一提的事情。
那个表情很容易让人失去倾诉的勇气,但闻静还是攥紧了校服,让自己不要怯懦。
她努力控制自己不要躲开老师的视线,将所遭遇的事情对老师和盘托出。
老师用难以置信的表情看着她:“几个女生还能欺负你了?是不是你们之间相处不融洽,你就敏感成这个样子了?”
闻静呆了一下,很慢地摇了摇头。
老师看她那副模样,最终还是把姜觅彤等人叫了过来,和她对质。
姜觅彤几乎是在老师说完的一瞬间,就滚落下来一串水晶般的泪珠。
那张脸流泪时漂亮得如此惊人,让人忍不住将所有的信任与怜爱都给她。
姜觅彤哭着说:“对不起,老师。我们真的只是想和静静打好关系而已,但是她不知道为什么,一直和我们处不来,总觉得我们对她不好。我们只是跟她开个玩笑而已。”
闻静无法描述那一刻的震惊。
在经历了这一切之后,她都没有哭,但是姜觅彤哭了。
姜觅彤的眼泪将这一切争执,变成了毫无意义的吵架和别扭。
老师厌烦地看着闻静:“我知道你是从镇上考来的,性格也内向,但是你总要学会适应,不要这么不合群,也不要总觉得别人都要担待你。”
闻静脑中一片空白,又听到一句足以击溃她所有勇气的话——
“如果所有人里,只有你一个人是这个样子,那是不是你自己有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