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兰即的脚伤养了两个月方好。
潜北的雪仍然没有停下的意思,铺天盖地的寒意索命扼喉。
陈素寰快要临盆,大家一切行动都小心翼翼,屋子里的桌椅边角都被额纳用柔软的草料包好。
家里的食物不够吃了,他们每日都会出去打猎,但这样的天气还是危险,雪厚难行,有时几日也猎不到一点食物,
白兰即主动提出接替额纳,让他在家安心照顾妻子。陈素寰知道她有些功夫,并未推拒,给白兰即做了一顶厚实的羊皮帽,两边的护耳垂坠下来,扎实的茸毛能够抵挡肆虐的风雪。
白兰即很喜欢这顶帽子,就是在院子里也一直戴着。
从前她的护膝、披风、手笼子都是皇后亲手做的,冬日一眼望去浑身上下都载满了皇后的爱,跟这顶帽子一般柔软棉实。
她打回来不少野兔和野鸡,还有两只黄羊,偶尔也会空手而归。
这日便是如此,白兰即和菩疑比谁猎得更多,两人进山了大半日无功而,返程时却见到林中一闪而过的红色。
白兰即率先拉弓。
菩疑去摸箭囊的同时抬手撞歪了她的肘部,飞箭直射入地下。
白兰即怒视过去,菩疑已经瞄准好猎物,嘴角的笑意还未藏好,一箭迸射,却擦着猎物笔直钉入树桩。
狐狸雪白的毛发与天地一色,一溜烟蹿了出去,颅顶却顶着一撮火红延伸至后背,逃窜时仿佛一条红鲤越江,最后在茂密的树丛外朝着她们停留了一眼,彻底消失。
白兰即幸灾乐祸:“你竟也会失准头。”
菩疑晃神喃喃:“那好像是我就救过的小狐狸。”
白兰即对这事有点印象,乌赫的人在背后指桑骂槐,讲他雪灾是糟蹋粮食养狐狸,是大混帐。菩疑曾说那小家伙恩将仇报,把她比作那只没良心的狐狸。
白兰即嘲笑:“看来它早就忘记你了。”
菩疑不死心,跟上前去查看,周围已经无活物的踪迹。
他似乎有点儿怅然,又很快释然,用不太流畅的中原话说:“它还活着,并且自由,这很好。”
天开始擦黑,她们加快了返程的脚步,过了最后一个山坡就到额纳家中了。
她们不约选择从林子里穿过去,这里的雪被大树挡去了大半,剩下的落在地里浸得湿滑难行。虽然不好走,但这条近路能够节省去一半的时间。
菩疑率先滑下去,伸手来扶白兰即。
白兰即犹豫一瞬,松开树干握住了他的手,就在这时身后的林中传来动静。
有什么东西朝着她的方向扑来,如此情景,白兰即第一反应就是野兽。
然而她骑虎难下,前后都会摔倒,但如果拖上菩疑,两人恐都有危险。情急之下容不得她仔细思量,身体后仰松开了手,下一刻又被人紧紧握住,下坠的身体一震,巨大的力道带着她起来,一阵天旋后,菩疑护着她的脑袋摔落在地。
随即一条大鱼砸在菩疑的后脑勺上。
二人同时朝着来时看去,那只颅顶火红的狐狸不知什么时候静静站在丛中看着他们。
“焰焰!”菩疑叫了一声,起身后冲它招手,“我就知道你还记得我,这是你专门带给我吃的鱼吗?”
“焰焰,快过来!”
狐狸犹豫地上前几步,却看向白兰即,最终还是钻入丛中离开。
“它怕生,你别跟它计较。”菩疑惋惜解释,又乐滋滋捡起地上手臂长的大鱼,掂量着,眼角眉梢的欣慰和得意都掩盖不住,“看,我的狐狸怕我饿死,给我捕鱼了,起码有五斤!”
白兰即嘴角微微勾起,却仍然正色,“刚刚你不该冒险。我摔下去,好歹你还能保存,要是刚刚扑过来的是什么动物……”
“我愿意。”菩疑轻飘飘堵了她的嘴,提着鱼围着白兰即炫耀,“这条鱼多肥!”
白兰即轻叹一声,没有再继续话题:“正好可以给素寰补补身子。”
菩疑仰着下巴,抱着鱼爱不释手,全然不顾鱼腥和土泥沾了一身:“看来它跟你一样,还是有点良心的。”
白兰即正待说什么,神色骤然冷了下去,拽着菩疑掩到树后。
山脚下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越来越大,人数且不少,为首的少年穿得一身红火,生怕人看不到一般,嘴里含着一串潜北话,听着像是名字。
“围纥……”待看清楚来人的面容,菩疑提着鱼如箭矢般冲了出去,“围纥!”
少年当即勒马停下,和菩疑抱了个满怀:“小世子!小世子,我就知道你没有死!”
他看上去比菩疑更加年轻,瘦长黝黑的脸几乎喜极而泣,迫不及待诉说着想念。长虞部在年前得到霍讷耶传讯小世子失踪的消息,整个部落都没能过好年,祭祀之后便马不停蹄开始追查。
他和世子各带着一对人马在草原搜寻,大雪之后终于找到了沉霞山,沿着踪迹一路,摸到吉禄山,最后追到洄山。
菩疑惊喜:“哥哥也来了?”
“世子还在吉禄山,不是我说,主子你也太能跑了。”围纥边说边哭,扑出两个大鼻涕泡,菩疑哈哈大笑。
“我要是死,肯定得轰轰烈烈。不对,我肯定不会轻易死,我会游猎一生,玩遍天下机关术。”
他大咧咧说着,白兰即终于慢慢走了出去。
围纥率先发现她,吸了把鼻子忘记哭了,抹着脸惊叹:“好漂亮的姐姐。”
菩疑一下反应过来,挡住他的视线,用鱼尾抽向围纥的屁股:“什么姐姐,是你的姐姐吗你就叫!”
他朝着走来的白兰即招手介绍,“这是我从小到大的玩伴,中原话我也不知道如何说,是土地的意思。”
介绍白兰即时却犹豫起来,围纥抢先叫道:“这一定就是从中原来和亲的公主殿下吧!”
白兰即微笑点头:“小土地。”
围纥傻乎乎笑了:“原本听说主子为了殿下跟得罪狼主,冒犯舅舅我我还不信,如今确实相信了。”
“半年不见,你怎么变这么油嘴滑舌。”菩疑捏起他的脸,看似嫌弃,却把他掂量一遍,拍着肩道,“你小子好像瘦了点,是不是每日担心我都担心的吃不下饭?无妨,现在本世子回来了,带你打猎去,保准把你喂得白白胖胖。”
主仆俩闹作一团,菩疑笑着去看白兰即,“我们先回去煮鱼,跟额纳夫妻告个别,然后再走吧。”
他脸上还带着重逢的欢喜和一点隐藏的希冀,嘴角的括弧充盈到最大。
身后的围纥忽然“啊”了一声,说道:“厄今将军的轻骑也在找你,我得给他们报个信。”
菩疑心里一咯噔,回头阻拦,手里的鲤鱼撞向围纥的手臂,他原本拉着的引线彻底撞松,突兀的红色冲上半空,轰然炸开。
鲤鱼狠狠摔在地上,还没有死透,鱼尾挣扎地抽搐了几下。
“我就不走了,菩疑。”白兰即声音很轻,可是凛冽的风还是把话送进了他的耳朵。
“你说什么?”菩疑不确定是不是听错了。
他脸上仍然带着方才的笑意,灿烂又期待,黑漆漆的眸子却盯着白兰即的神色索求着答案,而后缓慢地、一寸寸暗了下去。
又强撑着,挤出个干巴巴的笑来:“想回乌赫也不适不行。你要是求我留下,只要你亲口告诉我,我可以勉强留下陪你。”
远处马蹄声滚来,雪花在蹄下四溅,白兰即朝着轻骑的方向走去。
菩疑忽然冲上前攥住她的手腕,他被气得狠了,腮帮子紧紧咬着。
围纥没有察觉出着古怪的气氛,跟上前催促:“小世子,快些告别吧,族长生病了,我们也得赶紧回去。”
菩疑即将决提的情绪略有顿住:“什么时候的事情?”
“你出事的时候,族长也是因为担心你。”围纥催促,“小世子你就别再玩儿了,早点跟我回去族长也好放心。”
菩疑没有搭理围纥,不错眼地盯着她:“白兰即,跟我回去。”
白兰即静静看着他,轻声却尖锐:“不可能。”
这一句话撩动菩提的怒火,他深吸一口气:”我以为我们已经不一样了。”
“自然是不一样了,从前我视你为仇人,如今也算得上能说话的朋友。”
围纥不合时宜的惊叫声从她们身边传来:“你就是白兰即?!”
两人一同朝他望去。
白兰即:“什么意思?”
菩疑扫了他一眼,围纥狗祟地捂住嘴,躲到一旁去了,只剩一双眼珠子在她们中间来回转量。
菩疑重新看向白兰即:“若我不让你走呢?”
白兰即:“那我就把你打伤,再走。”
菩疑气极反笑,忽然取弓搭箭,箭矢却从白兰即跟前移开,扑射入她身后。
马中箭嘶鸣,队伍最前方的轻骑首领从上面狠狠摔落,脸着地划出长长一段雪痕。
菩疑警告的声音传进每一个人的耳朵:“谁敢上前带走她,今日,就先死在箭下!”
白兰即仍然平静:“你不会的,你尊重生命,对一切充满善意,杀不了无辜的人。”
菩疑被看穿,只剩下无力的暴怒;“你厌恶那些人,讨厌乌赫,为什么还要回去!”
白兰即:“我有我的事情要做,那些事情比我性命重要,比你更是重要千百倍。山中岁月漫长,你恐怕忘记了我是谁。”
“世子贪新鲜,觉得中原的女子有趣,可是也要权衡清楚,跟舅母厮混在一起,同你从前那些混账事可不一样。”
白兰即声音平和,仿佛又回到了初识那样生人勿近的模样,无波无澜,看他如看任何一个普通的潜北人。
疏离,抗拒。
菩疑:“我从未贪新鲜!”
白兰即轻轻笑了:“菩疑,你几次三番救我,我感激你,所以不想说难听的话。你有许多喜欢的事物,也拥有很多爱,甚至于救过的狐狸都喜欢你。或许你还感受不到你我是多么不同的两种人,若是不争权,你会有坦途快意的一生,可是我与你截然相反。”
菩疑盯着她的唇一张一合,说得仿佛都是“要走”这两个字。
他什么都听不进去,她不明白刚刚好好的,商量着要给陈素寰做鱼吃,还要喝她们孩子的满月酒,甚至昨夜还睡在一张床上,转眼她就要轻巧离去。
“我不会让你走的。”菩疑声音里塞了风雪,听起来如同呜咽。
白兰即率先识破他的意图,未出鞘的长刀打落了他手里地瓷瓶,菩疑被踹翻在地,那些粉末还未落地就被风吹散。
“草原风大,这里天地辽阔,有趣的东西太多,你很快就会忘记我。”
“祝你自由。”
她迎上为首的将士,行云流水地跃上马背。
菩疑从地上爬起来,声嘶力竭:“白兰即,你不跟我回去看我的小羊了吗?”
马背上的背影顿了顿,而后用力甩开了缰绳。
“我从未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