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臾间兵卒增至数百人,将陆斯臣和凉国武士团团围住,屋顶上趴满弓箭手,一枚枚利箭在暗中对准,只等一声令下。
大火蔓延至一间又一间院落,不知不觉,陆斯臣押着云语容走到了库房前,此时库房已是一片火海,里面不时传来可怕的爆裂声。
这段时日以来,莲城所招兵勇多达数万,此时尽数归宁渊调遣,想必此刻已将瑶仙楼围成铁桶,陆斯臣和他带来的这些人绝无可能冲出重围,所以,库房中的暗道是唯一逃生的通道,他才会把她押到此处。
云语容停住脚步,任陆斯臣拉扯,也一步不挪。
陆斯臣眉宇间涌现怒意,“你干什么?”
云语容反问道:“你干什么?凉国太傅不好好呆在凉国,跑来大夏,总不会是专程来接我回家的吧?”
陆斯臣冷笑,“哼,要不是有人告诉我,我还不知道你冒充郡主,天天在外面作孽。既然被我知道了,你就给我乖乖滚回去,今后不准踏足大夏半步!”
“我若是不肯呢?”
陆斯臣掐紧了她的脖子,威胁道:“陆兰曦,少玩花样,要是耽误了大伙逃生,你第一个死。”
“好,我先死。”
云语容侧过脑袋,忽然向陆斯臣绽出一个微笑,“陆大人有备而来,可怎么连自己的女儿都认错了呢?”
“陆兰曦左手已废,你看清楚,我可不是她。”
她垂在衣袖中的左手缓缓的往上抬,直到陆斯臣完全看见她完好无损的左手,沾满鲜血尚能活动的手指,目光中的沉着被尽数击碎。
她怎么会是陆兰曦?
陆斯臣大惊失色,“你是谁?”
云语容笑意疏淡,“连妻子死活都不顾的,可不止宁渊一人。周王府郡主,丹青国手萧雨兰,你看我的眉目与她有几分相似?陆大人位高权重,贵人事多,只怕是记不清了,我原是多此一问。”
陆斯臣的眼底地震山摇,扣住她的脖子的手不觉松垮垂落,“你是……容儿?”
顿了顿,道:“你母亲呢?她还活着吗?”
“母亲从未离开,不过她永远不想见到你了。”云语容脸上挂着淡淡笑意,目光一冷,右手握住金簪全力刺向陆斯臣的胸口,趁他震惊之际,转身冲进库房,投身在熊熊火海中。
她只听到众人高喊“郡主”,接着便是无数箭矢射来的破风声,凉国武士们的惊叫声此起彼伏,想必没了她这个人质,兵卒们再无顾虑,将会一拥而上,杀尽贼人。
云语容打开暗道开关,一头钻进去。
陆兰曦和凉国、陈王的勾连太深,唯有她死才能将这些事彻底掩盖,今后纵有蛛丝马迹,也死无对证,如此周王府才能得以保全。
库房火势汹汹,她在众目睽睽之下冲入火场,有进无出,人人都会以为她葬身火海。
甚好,从今往后,世间再无锦心郡主。
酝酿已久的陈王叛乱最终还是爆发了,就在云语容逃入暗道后的隔日,陈王在庆州举兵,短短一个月,战火席卷四州,直至一年后方被彻底平息。
这场动乱最终以陈王萧煜自焚而告终。
皇帝萧衡龙颜大悦,大肆封赏有功之臣,封宁渊为兵部尚书,唐月度升为镇抚司指挥使,其余人等皆按军功封赏。
转眼又是一年盛夏,这日唐月度在镇抚司忙了一整日,直忙到晚饭也没有心思吃,回到寓所时已是夜里。
这是他升迁指挥使后新购置的宅子,入户便是一处别致的花园,他走得很快,曳撒随步伐摇摆,草丛中飞舞的流萤不时扑入怀中。
唐月度抓住一只,松开手掌,流萤在手心闪烁着绿色的微光,照出他紧锁的双眉,俊秀的眼里满是厌烦憎恶。
唐月度手指用力,将流萤活活碾死,甩开步子往卧房走。
见内檐下有张躺椅,他坐了上去,往后仰,疲倦的身躯紧紧贴靠在坚硬清凉的椅背。
一个丫鬟见主子回来,取来凉水浸过的脸帕,敷在他的额头,小心翼翼退下。
唐月度扯住脸帕盖住整张脸,只听四周一片寂静,今日在御书房的一幕又似浮现在眼前。
皇帝萧衡把一堆奏章狠狠摔在地上,毫无顾忌的发泄龙庭之怒,“凉国的数万骑兵在北方边境大肆抢掠,荼毒百姓,朕的百官却说国库空虚,无兵可派,敌人抢完自会离去,让朕顾全大局,苦一苦百姓。何其荒谬!户部,吏部,御史台……这些个进士出身的天子门生自诩清流,实则国难当前,护的仍是自己在老家的地产田庄,说什么应予灾民休养生息,怕朕伸手管他们要钱罢了。”
太子萧景琛上前作揖,“父皇息怒。过去数年,国内半数州郡大旱,直至去年秋季才开始降雨,百姓荒田待垦,去年又历陈王之乱。俗话说,旱情过后必有蝗灾,有些郡县已有上报蝗虫过境,恐怕今明两年之内,朝廷税收的一半都要用来赈灾。国库确实拿不出银子支持边关战事,这是实情。”
萧衡慢慢转头,看向萧景琛,“连你也这么说?难道……难道朕就这么忍气吞声,任凉国的铁骑蹂躏百姓?你可知他们今日敢越过北境,明日就敢打到紫禁城下。”
萧景琛道:“父皇富有四海,只不过宗门豪绅聚为党羽,将天下财富据为己有,不入国库罢了。纵然心知肚明,眼下内忧外患,也不是动他们的时候。还望父皇忍耐当下,待渡过天灾,局势稳定之时,儿臣必定助父皇推行新政,将这些宗门豪绅结党营私之徒尽数打倒,到时厉兵秣马,粮足兵强,自可一雪今日之耻。”
萧衡长长的舒出一口,双手撑在御案上,宽大的肩膀垮下来,忽然厉声喊道:“宁渊,你说。”
宁渊躬身作揖,道:“陛下所虑甚是,贼子野心,若不给予迎头痛击,反壮贼人之胆。眼下国内灾情连年,更当巩固边防,示敌以强。”
萧衡点头,拖着沉重的尾音说道:“有何计策?”
宁渊道:“以灾民为兵卒,以赈灾粮款为军粮,立时便可组建一支队伍北上抗敌。”
御书房内,皇帝萧衡、太子萧景琛,以及指挥使唐月度听完都陷入了沉默。
这是个好主意,一举两得解决了军粮和兵员的问题,不过凉国骑兵骁勇善战,连正规军都常吃败仗,而流民队伍里不少都是病弱,仓促拉起的部队组织散漫,还要长途奔波前往北境,只怕不堪一击,不能退敌。
萧衡沉默半晌,问:“你身为兵部尚书,可有把握?”
宁渊坚定道:“去年陛下命臣在禹州就地招募流民,组建为义行军,后来击败陈王叛军的正是这支部队。微臣相信只要将领管束得当,训练有方,虽是散漫流民,亦能在数月内脱胎换骨。义行军中有一将领名叫陈炜,于剿灭陈王叛乱中屡立奇功,深孚众望,臣请命他为总兵官一职,负责招募流民,训练军队,此事可为。”
萧衡的眼里露出赞许的光,目光掠过太子,落在唐月度身上,热度骤然变冷,“去岁宁渊在禹州募兵时,你也曾在那里调查流寇,深知灾区民意,对他方才所言,你有何见解?”
唐月度低声道:“微臣认同宁大人的计策。”
“仅是如此而已吗?”萧衡冷淡的目光透出些微轻视,见唐月度脸色泛白,转头望向宁渊,语气缓和下来,“三日内,兵部与户部商议,拟一个具体的方略出来。朝堂之上,朕要好好在打一打那些懦弱文官的脸。”
宁渊道:“臣领命。”
唐府深宅的卧房内,唐月度拿开脸帕,空气顿时涌入鼻腔,他深深吸了一口,慢慢睁开眼,目光中的怨毒如锋利的箭镞。
宁渊自打出生便有了个身居高位的爹,而他出身卑微,鲜少被人看重。这么多年过去,宁渊始终如太阳般耀眼夺目,将他衬托得黯淡无光,并肩而立时,人们看得到的唯有宁渊一人。
正气恼着,管家走来,道:“老爷,沈小姐来了。”
一刻钟后,唐月度来到客堂,老远隔着敞开的窗子看见一个身着浅绿衫子的少女,她坐在堂前交椅上,不过一会儿就要探头探脑的张望。
唐月度上面父母不在,尚未娶妻,唐府只有他和几个下人住。一入夜,偌大的房屋显得空旷冷寂,就是点了再多的灯,也照不出半分热闹。
听说沈家巨富,四世同堂,想来沈清溪的家里定是繁华热闹的了,她在这里应当会很不习惯吧。
唐月度跨入门槛,脸上淡淡的,叫了一声她的名字,“沈小姐找我什么事?”
“唐大人来了。”沈清溪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他身旁,身姿轻盈如一只绿蝶,冲着他笑,瞬间就驱散了满屋子的死气。
沈清溪道:“唐大人,我来是想向你打听个事。我父兄虽曾帮助陈王运送脏银,但后来主动提供线索,助你们找到脏银,也算将功补过了。你看,如今叛乱已平,其他人都论功行赏,我父兄却仍在镇抚司的牢狱中。唐大人,可否与我透露一二,究竟何时能放他们回家?祖母与我悬心盼望,夜不能寐。”
沈清溪越说越难受,眉头皱到一处,待说完后,扯出一个笑容,去揭桌上的食盒,这是她从沈府带来的点心。
今晚这趟不知是她第几次往唐府送吃食了。这段时日以来,她用心揣摩唐月度的口味,发现唐月度爱吃锡帮菜,于是高价聘请无锡厨师烹调佳肴。
每次她将食盒带来,唐月度总是不冷不热,她也不敢多问,放下食盒转身就走,至于他最后吃没吃,她当真没瞧见过。
沈清溪道:“你这么晚才回来,一定饿了吧,快尝尝这盒马蹄酥味道怎么样?好香啊……”
“你来是为了你的父兄?”唐月度把食盒的盖子按了回去,“不必在我这里费劲了。放与不放自有圣上裁夺,你若是心急,不如拿了这盒糕点往宁府去求你的师兄。”
沈清溪错愕住,“唐大人,我……你为何突然生气,我做错了什么吗?”
“没有。”唐月度背过身,语气冰凉,“但是今后别来了。”
“滚!”唐月度一掌把食盒打得翻倒在地,金黄色的马蹄酥掉在地上,七零八落。
沈清溪杏眼瞪着他,直至水汪汪一片,见唐月度始终没回头看她一眼,不由得悲愤交织,掩面哭泣着奔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