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斯臣大步款款走来,他穿着一身霁色直缀,头戴布巾,做平民打扮,但他身材高大,举止大方,透着潇洒不凡。
唐月度匆匆擦干眼角泪痕,满布红丝的眼望向陆斯臣,带着几分怒意,“谁准你乱走的?下次若是再敢乱闯,就不要住在我这密室了。”
唐月度不知道陆斯臣是怎么知道他的身份的,他是陈王世子这件事瞒得朝野上下无人知晓,就算庆州城破,萧煜自焚时,他也忍住了所有悲伤,原以为这个秘密天衣无缝。可这个陆斯臣却在事后主动找到他,说他知晓他的秘密,逼他收容他在京城住下,以便于他暗中进行一些不可告人的行动。
陆斯臣微微哂笑,很是平淡的说:“世子有这力气哭,不如想想如何为父报仇吧。陈王也走了这些时日了,我看倒是宁渊步步高升,春风得意。”
唐月度一想到宁渊的高升是踩着萧煜的尸骨爬上去的,心脏一阵绞痛,“宁渊,宁渊……我要杀了你!”拳头握得青筋暴起,如臌胀的蚯蚓。
转头死死盯住陆斯臣,“你已经和我结盟,可你的女儿却在给宁玄送药。陆斯臣,这可不是结盟的诚意啊。”
在莲城时,他就猜想萧兰曦和云语容可能是一对姐妹,陆斯臣托他帮忙把萧兰曦送回凉国时,他是萧兰曦的父亲这件事就没瞒住他,他趁机问了云语容的事,陆斯臣倒是痛快承认了,说是年轻时欠下的风流债。
唐月度道:“她跟着宁渊是不会有下场的,不如让她跟了我。我和她成了婚,你我就是一家人了,往后我这唐府就是你家,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岂不便宜?”
陆斯臣的笑淡了下去,“她早就不认我了。”
唐月度目光阴森,发誓般说道:“她逃不出我的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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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起时,云语容推开窗子一看,窗外白茫茫一片,竟起了大雾。
今日是她和宁渊约定的启程返家之日,虽则大雾天不便出行,但她更不敢爽了他的约,早早的起床用过早膳。
这次来京她只带了几套换洗衣物,并一些惯用的镜梳之类,昨夜已然打点好了,齐齐整整装在一只箱笼中,云府的丫鬟槿紫命家仆抬上马车。
昨日她已向沈家人辞行过,待套好马车后,一辆马车载上云语容和槿紫,径直驶出沈府,往城外去了。
山道上白雾迷蒙,半里之外就看不清山路了,两旁高大的树木如列队般站在大雾中,连绵数里都是如此。云语容看了一会儿就觉得乏味,放下帘子,忽觉有些冷,裹紧肩上的披风,打了个喷嚏。
车夫勒住缰绳,马车缓缓停住了,车夫说道:“小姐,前方那人怕不是故意拦道的吧?”
云语容探身出来一看,只见浓雾中,一个男子牵着一匹马,立在山道中央,仔细一认,原来是唐月度。
上次见他还是在莲城的瑶仙楼,她离开莲城后听说唐月度平叛有功,被提升为指挥使,暗自为他高兴。这次原打算为宁玄送完药,再同沈清溪一道登门拜访,以叙朋友之谊,不料中途遇上宁渊,生了变故,她只得仓促返乡。
云语容下了马车,向他走去,道:“月度,你来送我吗?”
唐月度把她打量,眼前女子娉婷婀娜,嗓音柔嫩动听,面容有几分纯真,行动时又透着一股风流,盈盈走近,将精致五官展露在他面前,宛如一支芙蕖探雾而主。难怪那宁渊心高气傲,满京城的贵女都看不上,偏偏对这个表妹情有独钟。
他越是在意,越想得到,失去时才会越痛彻心扉吧。
唐月度收敛心神,作了一揖,道:“我不是来送你的,而是有几句话要送给你。借一步说话。”
云语容微笑道:“你弄什么玄虚?”
“走吧。”唐月度在前方引路,带着她走过一小呈山道,来到山坡上的一处凉亭。
倘若天气晴朗,站在这凉亭上能俯瞰山下风光,此时迷雾浓重,并没什么风景。凉亭内的石桌石凳上飘着落叶,凝结着露水,不便坐下,云语容和唐月度只是相对站着。
唐月度面容白净温文,眉间浮着一点忧虑,“语容,你父亲是凉国太傅陆斯臣这件事,我已经知道了。起初见你与萧兰曦面目相似,我便觉得奇怪,镇抚司的线人遍布四海,这件事原也不难查。”
恰似一道惊雷劈落,云语容心颤魂飞,啊的倒吸了一口冷气,瞪圆了眼,鼻翼紧张的翕动着。
“别怕,我会为你保密。”唐月度拍了拍她的肩,软声道,“我特意来这一趟是为了提醒你一件事,现下四皇子和太子明争暗斗,我收到线报,称陆斯臣隐匿于京城,意欲搅动朝局。语容,我自然希望你能够置身事外,可局势难测,万一陆斯臣事发,朝廷查起他来,少不得将你的身世重新翻出来,到时候只怕祸多福少。”
“我听说宁渊备了厚礼,准备派人去你家提亲。”他停了一停,徐徐问道,“你认为此刻是与他成亲的好时机吗?”
云语容双眼迷蒙,仿佛没听到他的问话,她的耳边响起了陆斯臣的说话声。
“大丈夫在世,追求荣华富贵有什么错,我一身抱负在大夏施展不开,是大夏之过,非我之罪,你既不愿随我去凉国,今后就当我死了吧!”
他意气风发,神情狠绝,登车而去,萧雨兰抱着小小的她,站在她降生的那间院子外,看着他的身影化作地平线上的一个黑点,母亲已经碎了,而他一次都没有回头。
山谷空寂,偶有清脆鸟鸣,一遍遍将她从噩梦中唤醒。
不知不觉她已站了很久,晨雾沾湿衣衫,她抱住双臂,瑟缩了一下,缓缓吐出一口气,道:“多谢你的好意,我不会同宁渊成婚的。”
“你知道该怎么做就好。”唐月度拱拱手作揖,道,“公务在身,我先告辞了。”
“好。”云语容微微颔首,送别了他。
唐月度沿着石阶转到山坡那边不见了。
云语容身子软软的,缓缓转身,双手扶住朱红亭柱,额头抵住柱面,一阵沁骨冰凉让焚心般的痛苦有所缓解,她渐渐把全身的力气都压在了额头,双目紧闭,似乎想锁住什么,却锁不住,两行热泪溢出眼眶,顺着轻颤的睫毛滑落。
她想,她必须不能再继续痛苦下去了,五里亭中还有人还在等她。
云语容的马车转过一片苍郁的松树,山道旁出现了一个八角亭,亭子不大,和山道间由一条石板路相连。
宁渊和一位长者正在亭内交谈,那长者应当就是他的族叔,听见山道上的动静,一齐望了过来。云语容下了马车,宁渊立刻起身,那位族叔也带着侍从退出了亭子,去到远处等候。
云语容在路上耽搁太久,早就过了约定见面的时辰。
这时接近晌午,骄阳如火,金芒驱散了大雾,漫漫山野一览无遗,深浅不一的绿色汇成无际海洋。
微风徐徐,草木扶疏。云语容踏着石板路,地面暑气蒸腾,裹着花草清香,将人暖暖包围。
宁渊眉梢舒展,嘴角扬起,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
云语容走入亭内,道:“久等了。”
宁渊没有半分怪罪之意,笑道:“若非等你,我也不会偶得这自然之趣,方觉久在官署竟是那般沉闷。”
云语容笑了笑,尚算礼貌。
宁渊见她笑容敷衍,又与他疏离了几分,料想是那日在书房里他一味纵情,伤了她的体面,她到底是个千金小姐,恼恨这个也属正常。
他伸过去牵她的手便收了回来,对她道:“请坐。”
亭子打扫干净,铺着软垫,石桌上沏有热茶。
他将那碧玉般的茶水倒入杯盏,转头看向她的侧脸,她垂着头,轻红色立领中露出一截雪颈,银丝流苏耳坠晃动,反射着细碎的白光,煞是灵动,他唇角弧度再度扬起,道:“此去勋阳……”
云语容轻声打断了他,“哥哥派人去我家提亲,舅舅知道吗?”
宁渊停了一停,说道:“我的婚事我做主。”
他的声音坚如金石,听上去心意已决,任谁也干涉不了。
云语容早料到他会是这样,不过随口一提,掉转话锋道:“倘若我说这婚事不妥呢?我不同意这桩婚事……还请哥哥收回心意。”
她说的断断续续,零敲碎打着他的耳朵,他花了好一会儿才拼凑出完整的意思。
“不同意?”他低吟着,冷静缓慢而清晰的说道,“那晚你对我做了那样的事,现在让我收回心意,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说到末尾怒意收稍不住,溢了出来。
云语容无所谓的笑了笑,道:“我是什么心性,你不知道吗?那晚之事我并不在意。更何况我是被你的威势所逼,不得不从。今日正是要同你说个明白,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愿君知之。”
不等他回答,她声调更冷,“这么多年,我对你一向无意,你应当识趣才是。为何还要一再勉强于我?”
她的话决绝又突兀,像是往火红流动的铁水里猛然浇上一桶凉水。空气静了下来,他不可置信,眉梢压着威怒,浑身散发凛冽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