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枝揭开砂锅,舀出小半碗冬瓜绿豆排骨汤,端到陈常山面前。
一碗白汤,上头飘着翠绿的葱段。冬瓜煮得透明软糯,绿豆在碗底开出花。汤底清爽鲜美,而加入的花椒更增添一番滋味。
“我还没有见过煲汤放花椒的呢?”
“是我的独家秘方哦,哥哥没觉得这样更开胃吗?”
“确实。”
陈常山像是一位等待创意料理的顾客,坐在高脚凳上,期待对面的厨师会作出什么样的菜品。
六月正是吃虾的季节。山泉水倒进锅里,只加入姜丝和小葱,少量料酒,鲜虾煮至变红,就捞出锅。
再调一份蘸料。
一份白灼虾就端上桌。
最先体会到的是酸,料汁的多重味道一点点铺开,而后是微微的辣,最后是一点甜。
“这蘸料也是你秘制的?”
“当然。我用柠檬汁代替醋,加了一点芥末酱,和白糖。”
接下来是大火猛炒,一道凉瓜炒牛肉,用时下的杜阮凉瓜,苦中带甜;一道白灼菜心,蒸鱼豉油,蒜末,在热油里呛一遍,再浇上菜心,素净清爽。
再一道拔丝双拼。
白糖熬煮得冒泡,炸好的芋头和地瓜下锅,周身就裹上一层透明的糖衣。
火一熄,趁热装进白瓷盘里。管它淡紫色的芋头,还是赤橙的地瓜,都散发着甜香。
“哥哥,先试试这个。”
筷子拉出细丝,像春日里的烟雨,又细又长。手腕转动,飘零的糖丝重新附着在芋头上,再蘸一遍凉水,最后落入陈常山的青釉碗里。
咬开糖衣,荔浦芋头的芳香在口腔散开,口感软糯细腻。食物本身的糖分不高,辅以糖浆,两者中和,竟正好是陈常山偏爱的甜度。
“要试一试地瓜吗?这个可能会比较甜,我更喜欢地瓜。”
商枝喜甜,专门选的黄心烟薯。
对于陈常山而言,确实是芋头更合口味。舌尖最先体会到甜腻,像是一阵暴风雨过境,强势地将他困在其中。他迫不及待地举起杯子,试图冲淡这缠绕的蜜意。
“哥哥,是不是要掉进蜂蜜罐子里的甜?”
商枝的笑脸灿烂,比白日的阳光更明媚。他直勾勾地望向陈常山,倒着向厨房后退,那眼神像是一汪碧水,将人吸引进去。
他走到料理台,蒸锅一揭。清蒸鱼落在防烫木垫,这一桌子菜才算是完成。
陈常山搛起鱼上草色的嫩叶,又是一阵疑惑,问道:“这是什么菜,味道好熟悉。”
“是藿香。”
“哥哥,喜欢这个味道吗?”商枝有些忐忑。
“虽然闻起来有一点奇怪,但吃起来还不错。”
“当然,这可是我的秘制配方。”
“这么多个秘制配方,你不怕我泄露出去吗?”
“我还有很多秘制配方,哥哥想知道的话,就让我来做饭吧。”商枝剥好半盘子虾,而后放到陈常山面前。
“你......做饭不累吗?”
陈常山只帮上一点小忙,就他一人在厨房里转悠。商枝手脚还算利落,只忙活了一个小时。
“其实,一个人的时候,做饭很累。但是两个人就还好,可能是因为有人陪着。”
“而且,一想到是跟哥哥一起吃饭,准备的过程也变得有趣了。”
一张饭桌,今日才算沾上些烟火气。平日里,也有阿姨过来做饭。只是陈常山不喜欢和人打交道,交代阿姨做完饭就离开。每次回家时,阿姨会留一盏灯,饭桌上摆着三四道菜。
大多时候,晚餐都是沉默的,安静得仿佛吞咽的声音都能听见。有精力的时候,陈常山会把电视推到餐厅,打开CCTV5,各类解说成为背景音,消散一室的寂静。
“哥哥,哥哥。”
有人将他从过往中唤回来,餐厅的暖光照在商枝脸上,温柔又动人。是熟悉的感觉,与记忆里别无二致。
“吃完饭,我们去消消食吧。我做饭实在是太好吃了,我都吃撑了。”
这么臭屁的话,只能是商枝。
“你都不谦虚一下吗?不怕是王婆卖瓜?”
陈常山无奈地摆了摆头,像是在笑商枝,也像是在笑自己一瞬间的愣神。
“我只是在说一个事实。”
确实,除去齁甜的拔丝地瓜,其他的菜都有独特的风味,但又符合陈常山的喜好,他比平日里都多搛了几筷。
商枝刚站起身,就被身旁的人制止。
“你做的饭,理应我来收拾。”
碗筷放进厨房的洗碗机,汤收进冰箱,就没有其他的工作。
陈常山捧着一杯荞麦茶,重新坐回地毯上,埋在盒子里找乐高零件。
瓷盘落在矮桌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六月,是荷花的季节,莲子也应运而生。
陈常山只扫一眼,说道:“你倒是会挑盘子。”
青花盘底绘的是双鱼戏水,盘口是一圈荷花,盛开于遮天莲叶之中。青灰绿的莲蓬置于盘中,倒有几分古朴的诗意。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盘里盛的,釉底画的;一个近在咫尺,一个封印在时间里,都是莲。
坚硬的外壳被剥开,连那点莲心也被小心翼翼地去除。最后才敢将清甜的莲子,送到陈常山嘴边。
陈常山躲过投喂的动作,想伸手去接,却被商枝拒绝。
“我的手刚洗过。”商枝执着地往他嘴边递,言外之意不过如此。
“那我不吃了,你吃吧。”
明明更亲密的动作都有,陈常山这时才有几分避嫌的意识。他一个生活,冷清成为一种习惯。如今却难得生出点良心,不忍心叫年轻人的一腔热情付之东流。
一段正常的恋爱,或许是从追求开始,再是互诉衷肠,最后长相守。
“哥哥,我们去消消食。”
那颗莲子被搁置在盘边,赤身裸体。只有一圈玉白的果肉,在一片青翠中,格外可笑又突兀。
“不想出门。”陈常山只想赖在家里,身体逗没有挪动一下。
“去嘛去嘛,哥哥你今天还没出过门。”
“今晚月色多美,你难道不想和我在荷塘边牵牵手吗?”
“哪来的荷塘?”
今儿是十五,月色如水,荧荧得闪着亮光。只是这荷塘,要去哪找?
“就在小区的南边,我来的时候,看见一整片荷塘。”
“好吧。”
商枝手里提着厨余垃圾,却被指了指大门口。
“放门口就行,每天早上会有人收。”
“果然,是我缺少见识。”
陈常山想起另一件重要的事,或许有些故技重施,又是这条熟悉的路,又是夜晚。
“小枝,你的手机给我一下可以吗?”
ding——
是五千的转账。
“小枝,你来找我,我很开心。不过你不用带什么东西,不是还要读研究生吗?”
商枝紧握着手机,月光拉出长长的影子,也照出眼底的盈盈水光。他往后退一小步,两人便没有任何联系一样。
“哥哥,谢谢你为我着想。”
“是我自愿追你。不用想着占我便宜了,或者要还清我。”
“我现在虽然没有很多钱,但我会努力赚钱的。我也不会超出自己的能力范围,来送哥哥礼物。”
“所以,哥哥放心好吗?”
“好。”
两人并肩走在小路上,影子交缠在一起,比他们先牵手。
今夜,连晚风都是温柔的,轻轻拂过万物。暑气渐渐退散,陈常山心里那点迷雾也被拨开。
管它是手里的莲子,还是碗底的青花。只这一点良心,若不赋予真心人,连他自己都觉得遗憾。
只当是梦一场,如郑芫华所说,及时行乐罢了。
或许早在第一次见面,蝴蝶翅膀已然振动。当事人还稀里糊涂的,一切故事却早已开始。
商枝,是上天给的解药。
十五的月亮高悬天边,恍若一颗白净的莲子。【1】水色与月色,照出粼粼波光,荡漾着一圈圈涟漪。荷花挺立于池塘,是暗夜里的主角。荷叶好似蒙上一层细纱,带着朦胧的雾气,一滴露珠砸落,滚入滟滟水波里。
“啊啊啊啊啊啊——”
一声尖叫,打破这平静。商枝指着草丛,一脸的惊魂未定。
“怎么了?”
陈常山沿着他的手指,却什么也没有发现。
“刚刚好像身后窜过去一个什么东西,好吓人,不会是老鼠,还是蛇。”
“哥哥,好吓人,他不会要咬我吧。”
“我们快走。”
思考的三四秒钟,有小猫的叫声从草丛里传出。
“喵——喵——”
“哥哥,是小猫。”
陈常山没来得及阻止,商枝就一个健步向前,拨开草丛,捧出一只橘猫来。
“哥哥,快看,它好可爱。”
“但是身上脏兮兮的。”
“它是走丢了吗?还是流浪猫?”
“好可怜的小猫。”
可怜?
许是适才乱窜,猫咪身上滚满了草芥。非常显然,这是一只走丢的猫咪。有哪只流浪猫会这么胖?跟个小煤气罐头似的,它能是流浪猫?
“好可怜,我们把他带走吧。”
“我会好好养它的。”
商枝悄悄地换了个姿势,许是嗅到安心的气息,猫咪乖乖地待在他怀里。
“小枝,这可能是走丢的猫咪。我们应该问一下物业。”
“好吧。”
夜游暂停,两人抱着猫咪往值班室走。路过一个大石块时,猫咪却从怀里挣开。
绕到石块后,才发现这里摆着一个宠物箱。那猫咪跟会说话似的,从箱子里叼出一张纸条,写着:
希望好心人能收留小咪,
我的家人不许我养了。
“所以,你的主人养不了你。”
商枝将纸条递到陈常山面前,重新抱起小猫,一人一猫都可怜巴巴地盯着他。
“小咪叫什么名字好呢?叫六月好不好,六月。”
在六月的最后一天,商枝和陈常山一起认养了一只小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