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有什么办法呢?总不能叫他们都不说话吧?”郑逍满脸担心,“都说你身体不好了,这么晚了,还要乱跑。”
她说话时带着一种熟稔,忘我,且信任对方不会当众拂她的面子。毕竟这叫做邱楚的人看上去很会做那样的事情。也许是她不在乎。
李素扬飞快地对两人的关系下了判断。“有劳。”
邱楚的眼神在他身上停留瞬间,静静一颔首。
楼很小,只做两侧对称房屋。经过一个平台的楼梯,看见许多官兵守着的房间。邱楚领头,自是没有人要拦他们。
屋子里是一室一厅的结构,中央什么也没摆。灯火通明,小小的空间里挤着不少人,不论抽屉还是柜门全是敞开的,毛毡纸张杂七杂八的东西全部摊出来。李素扬一进去率先听见了呼呼的冷风声,靠山的窗户,触目荒凉,阴冷冷地刮着风。
“依痕迹来看,应该有三四个人。”一个粗犷的声音,那官兵和邱泽汇报道。
满屋子清一色的官服里,有几人鹤立其中。李素扬才望过去,就有一双墨瞳接住了他。沈遇向来是无悲无喜的,他旁边是一个浅衣背身的人,正借光摆弄着什么。可能是觉得沈遇没反应很是奇怪,偏头一瞬,继而朝他看过来。
“李素扬。”赵轶笑一下,光映着,看起来神采好多了。
是他长高了些?还是认错了人,其实是周梦生?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董牧喻,他探头一看,便默默溜回李素扬身边。
乔乐跟邱泽围着那个官兵在一旁,此刻三人都望过来。乔乐明知故问、面上不显道,“你们认识?”
李素扬嗯一声,径直朝赵轶过去,手一伸,便捏住他的手腕。他不是个没有礼节没有风度的人,也远不如郑逍对面前人有把握,他想:不能叫往事重演。赵轶看了看他,又看看旁边的沈遇,脸上的笑意没减。
李素扬问,“你好多了?”
赵轶轻轻啊一声,“是啊。”
怎么好的?吃的什么药?周梦生可还一路跟着?李素扬有诸多话语想问,赵轶笑盈盈看着他,像是作势有问必答。心,一下子就静了下来。
沈遇懒洋洋似的垂眼走开。“请你们来了大半个月,追四个人,还叫人跑了。”那官兵自己说的人数,也不抵赖,“日子那么久了,对方也不是毫无准备的。能查到这里,本想抓到些余孽好好查问,谁能想到你们的人声势那么大……”
说来说去,只说他们辛苦却白忙一场,脸上还是和气的。责任推得干干净净。郑逍问,“怎么回事儿?”
邱楚事不关己,悠悠道,“有人打草惊了蛇呗。”
意思是,也不是他们的人。人群中央,实则视野角落,两个看戏的人肩上突然一沉。邱泽眼一斜,见乔乐装出的茫然恰到好处,摆明了并不打算当坏人。他只好端起来点架子,道,“这,董小兄弟带头往里冲,叫贼人闻声全跳窗走了崖,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和贼人相识的,来了一招里应外合。”
董牧喻立刻道,“扬哥,我只是想看热闹……没见过官抓人……不知道,我只是上个楼……不知道是我坏了事。”
李素扬给了一个让赵轶安心的眼神,赵轶这一出空城计,不管是要什么,李素扬都能给得起。
与其让赵轶和邱泽一行纠缠,倒不如李素扬直接给他,免得费心费力。于是,李素扬回身过去道,“对不住各位,是我没管教好我的人,责任全在我。”
他认得倒是快。沈遇一挑眉,懒得再讲。
“噢,倒不是这个意思,”邱泽也含糊起来,这事儿本来就和李素扬没关系,一个商客的事推给另一个商客算怎么回事。更何况,划那么清楚,叫李素扬吃了亏,于两家将来的生意是否有损也未可知。“那些钱财早早转移了岂能是董小兄弟一个人可以干的,可见贼人的确有所防备。依我看,贼人的事还是交给兵大哥们去查,眼下人都齐全,不如移步春酒暖,咱们谈谈生意上的事?”
不夜城比渡月城有过之而无不及,眼下已经近子时,居然还有后续安排。
赵轶从容道,“走吧。”
围观的群众还堵在楼下,人数不减反增。李素扬暗忖,怪不得选在这里,还有个山崖可以跳,若是选在别处,不管多少条路,这些人也都会围得水泄不通。
郑逍和邱楚没有跟上来。邱泽和乔乐在最前,沈遇护着赵轶走在中间,李素扬自得地走在后面,不是最后,董牧喻有些雁回镇带出来的习惯,不和他并肩。
这样的队伍很好,他甘心这样跟着。
赵轶那小孩一般的走路也正规了不少,往前见他很少是动着的,多是他歪在一旁,围着火炉,闭眼听着大家讲话。听到兴处,便突然插一句或哼一声,“醒”过来,所有人都安静下来,乖乖听他发表高见。——那也是蓄谋已久的,说得都是赵轶相关的事,只等他开口呢。其乐融融。
忽的,夜风的冷就吹到身上。那些日子,那些人,再也回不去了。李素扬看着赵轶迎风飞起的碎发,白如玉的脖颈裸在外面。
赵轶似乎察觉到他的视线,回头望一眼。对上视线,不免心慌一瞬,李素扬不知自己现下是什么表情,更不知道赵轶这一眼里是什么情绪。
他想说什么?
他话少了好多,明晃晃的笑意也不敢信。李素扬思绪万千,心却是坚定的。
“素扬,你觉得呢?”随着邱泽一问,桌上的人齐刷刷地看过来。
桌上摆了满满的菜,清淡有之,荤腥亦有之。酒装在有着细鹅颈的白瓷瓶里。对面的酒杯总是空了又满,他面前的就和人一样满满当当,不漏半滴。
灯红满面,每个人都带着笑。
这样很失态。
有谁略叹了口气,往那边一瞧,是沈遇。经年枝头霜,也有一丝消融。“李素扬,人家讲你可不可以先把货让给我们呢。”
李素扬大梦初醒,“可以。”
乔乐、邱泽正欲欢快举杯。又听沈遇道,“钱还是要收。贼卷了我们的,董牧喻害的我们追不回来,你看要不要先替我们垫上,回头兵大哥追回来,再还你。”
眼看着李素扬又是一声“好”,邱泽插话道,“钱的事先不急,往后慢慢抹平补齐也行。”
李素扬看一眼赵轶,后者闲来无事,筷子搁在碗边,手抵在腮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依旧是沈遇道,“您说的。那这次就付部分,欠下的,您定个时间咱们再谈。”
李素扬明白了,这就是他们此行的目的,用不足的钱和郑家搭上线,还是一条长线。
是件难事,更像是场考验,坞州路家给他们的考验。给他们?给谁?那个安静坐着,早早敛去深不见底的笑,疲惫神色娇纵地不屑地展露出来的人。赵轶吗?
李素扬始终担心着:他好像很累。
等邱泽应完沈遇。李素扬招了董牧喻问,不顾场面问,“什么时辰了?”
答道,“丑时已过。”
“原来,原来。”他笑着依礼举杯道,“精神有些不济,若是素扬有什么疏忽之处,还请各位海涵。”
该谈的事已经谈完了。乔乐噢一声,致歉道,“是我们思虑不周了,光顾着谈心,怎么忘了时辰呢?路家两位兄弟也是,对不住了。”他自饮两杯,李素扬和沈遇陪着喝完杯中的酒,算是回礼。谢绝乔乐安排人手护送他们回去的好意后,终于各自离席。董牧喻跟着李素扬起身离席,站在廊间等另外两人。
“他人呢?”李素扬问沈遇。
沈遇挑眉,不回。
他身侧的赵轶笑一声,“你问周梦生?”
李素扬皱了皱眉,“别用他的声音说话。”
“这么快就分清了?”周梦生自觉没趣,用回本音,“赵轶么,死了。”
李素扬一瞬间的失控被他捕捉后,周梦生便放肆大笑起来,形如疯魔。
沈遇一声叹息,拍了拍周梦生的肩。似乎是用了力气,周梦生停住笑,面目有些狰狞。沈遇毫无表情,平静道,“嘴长在你身上,我管不着。但你要是把他说死了,你就去给他陪葬。”
周梦生忍痛哼一声,“……我发现你们真挺贱的,逼着一个求死的人活,又要想活的人陪着死,呸!”
沈遇没有和他对骂的心情,毫无亮光的眼神落到李素扬身上,“赵轶身上的毒解不了,只能拿药吊着。坞州路家家主是染山山头上一个避世的药门还俗下来的,我们帮他攀上郑家,他那边答应给药。”
李素扬直觉问道,“可信吗?”
沈遇嗯一声,眼神一斜瞥向周梦生,“人家还等着收这人面兽心的东西当女婿呢。”
周梦生眼睛一眯,“中肯。”
董牧喻:……
沈遇全当听不见。
那么,他还是不好。李素扬恍惚问,“他刚刚说赵轶,自弃?”
“赵轶不是那样的人。”沈遇的话很笃定,也很不屑。
“他人呢?”
“你先告诉我,你把他当什么?”
李素扬定住了。沈遇道,“如果只是钱闲的弟弟,那就算了。守着他的人多了,我嫌烦。”
那还能是什么呢?债主?平白叫赵轶再对他生出一层恨来。
连周梦生的表情都变得饶有兴趣起来。李素扬给不出沈遇想要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