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大嫂纵然不愿下山,但此时也说不出留下的话。
寨子里的人不知从何处得知了他们要走的信儿,三五结伴的过来叩门,或是送些头疼脑热的伤风药草让他们带着,或是几张干粮饼子,更甚者,还有凉的红鸡蛋,不用猜都知道,定是昨儿陈绍挨家挨户发的。
寨子里本就缺吃少穿的,便是鸡蛋也没多少,盛樱里想,昨儿能家家户户分得一颗蛋,怕是都因卢月本是官宦千金,灶房那边早就攒着的。
东拼西凑,一桌的零碎东西。
盛樱里张唇忘言,乔小乔渐渐红了眼眶,偏过脸去。
她们在寨中住了月余,初时与众人一起开垦耕种,如今那片田地都冒新芽了,盛樱里秘密探听了不少,自认交情并未有几分。明日走,一如她们来时,无甚人在意。
可好像……又不是。
莫说是盛樱里几人,就是江大嫂那样动辄骂街的性子,这会儿眼眶温热,也与人一句一叹息的闲话。
“……那孩子样样好,就是运道不济,偏的今岁乱了,他早两月往上京去赶考,唉。”江大嫂说。
旁人自也不会说生啊死啊的话,顺着这话宽她心。
平日不敢与人道的话,眼瞅着要下山了,大抵是日后都不会再见了,江大嫂也没了顾忌,说了一通。
盛樱里耷拉着脑袋坐在旁边听得并不认真,余光忽的瞥见,腿边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正眼巴巴的望着桌上,细短的手指被啃得口水津津,她循着视线瞧去,是一颗红鸡蛋。
“嘘——”
盛樱里朝她眨眨眼。
小姑娘捧着被塞来的红鸡蛋,睁着圆黑的眼睛看她,小眉毛皱皱巴巴一瞬,又将手里的鸡蛋塞了回去,小声说:“给阿姐吃……”
盛樱里幼时也没吃过什么好东西,这会儿见着眼前的小姑娘这般,心口却是一阵阵的泛酸。
掌心的鸡蛋在桌上滚了两下,她剥了壳,将那圆润的蛋递去,小声说:“阿姐吃不得凉的,你替阿姐尝尝好吃吗?”
小姑娘矜持片刻,还是点了点头。
一颗鸡蛋好似吃出了山珍海味的架势,盛樱里瞧着笑眯眯。
这世间有太多人见过就忘了,但盛樱里想,若是来日、她想回来看看。
小姑娘吃完鸡蛋,眉眼认真的道:“好吃的。”
“好吃就行,”盛樱里露齿笑,抬手摸摸她脑袋,想了想,道:“若是哪日我能再回来,给你带更好吃的腊肉!”
小姑娘眸子霎时一亮,两只小手揪着盛樱里的衣摆,小声说:“我吃过腊肉,很香。”
春夏多雨。
傍晚时,淅淅沥沥的雨又落了。
江大嫂收拾着桌上的东西,边与房里的两个姑娘说,这世道还是好人多。
乔小乔靠在榻边将衣裳收进包袱里。
盛樱里趴在窗前,望着外面细雨斜飞。
忽的,门被敲响。
竟是卢月遣人来的,说是请盛樱里过去。
盛樱里没有大肆宣扬那日在屋祠堂屋顶射杀之事,江大嫂也乔小乔也并不知晓,二人听闻,皆朝盛樱里看去,脸上明晃晃的‘她找你做什么’。
盛樱里摇摇脑袋,跟着那妇人走了。
卢月的屋子比他们的都大些,被一扇竹编屏风隔开,分成了卧房外室。
此时,她穿着白色里衣靠在床榻上,虽是瞧着还有些虚弱,但精神头还挺好的,盛樱里兀自打量。
“那晚的事,我听陈绍说了,”卢月道,“我如今也身无长物,只贴身带着这把匕首,你既要下山,这把匕首给你吧,带着防身。”
盛樱里不识货,但也瞧得出那缀着宝石的匕首定然贵重,不然,怕是也入不了这贵小姐的眼。
她站着没动。
卢月又往前递了递。
盛樱里鼓了鼓脸颊,对着她疑惑的眼神,理直气壮道:“我好金银财宝,不喜刀剑匕首,既是要答谢,便要挑我喜欢的。”
卢月:……
“没有啊?”盛樱里明知故问,又故作体贴道:“那便当是欠着我的账吧,让陈绍好好种田啊,日后得了金银,我再来看望大家时,自会来讨。”
她说得理所应当,卢月却是欲言又止。
那地里种的是庄稼,她当种的是金子不成?!
饱腹就罢了,竟是还指着那几亩田地暴富?
卢月有些头疼,指腹摩挲过匕首上的宝石,道:“如今世道乱,金银乃身外之物,还是有防身的东西才要紧。”
盛樱里:“我有啊,我的鸡毛箭就很好用。”
卢月糟心道:“……这匕首上的宝石也很贵,你……”
“不喜欢。”
大小姐没种过田,那双手细细凌凌的很漂亮。可盛樱里见过她斩杀那蛇,动作丝毫不比她杀鱼生疏什么。
这些人一路逃至此地,卢月却只带了这把匕首,若非是紧要之人赠的,便是喜欢的紧。
盛樱里虽是没读过几卷书,但也知君子不夺人所好。
陈绍回来时,盛樱里正出门。
二人见着,盛樱里咧嘴一笑,叮嘱道:“好好种地啊!”
陈绍满头雾水:?
盛樱里披着油披蹦一步跳两步的走了。
细雨不觉,润物无声,闷雷却是响彻半空。
乔小乔说:“这雷声像是要劈死我。”
江大嫂眼皮跳,连忙呸呸呸三声,敬告老天爷:“童言无忌。”
盛樱里哈哈笑了两声,翻个身睡去。
可大抵是因心中记挂着事,这一夜睡得很不安稳,等到外面鸡鸣,已然醒了。
外面的雨大抵是还未停歇,细微的动静,让人昏昏欲睡。
她眼皮将阖上时,忽的听见门声响。
很轻的一声,夹杂在雨声中,并不惹人察觉。
可盛樱里耳朵尖啊,她心里嘀嘀咕咕:不是农忙时,寨子里没人起得比鸡早。今日还下雨,也不会是寨子里的人去打猎……
越是琢磨,那股子好奇越是抓心挠肝儿的痒。
盛樱里抵不过,正欲自竹榻上爬起来——
忽的!朦胧间,纸糊的竹窗间有什么东西横插了进来,险些戳到她!
盛樱里一怔,便瞧见如那浓烟似的烟雾飘了进来,几乎是下意识的屏住了呼吸。
少顷,外面有人低声说话。
“该是迷晕了吧。”
“先走,这屋子住着的约莫就是个看马厩的。”
竹屋远喧嚣,近马厩,也不怪乎那说话之人猜疑。
盛樱里静默的想。
听得脚步声远去,她动作利索的爬下竹榻,打湿帕子,唤醒了乔小乔和江大嫂,让她们二人掩鼻。
乔小乔尚且没睡醒,被凉帕子冰得一个激灵,“怎么了?”
“有人来了,”盛樱里低声说,“你和江大嫂先从后面走,躲去上次的洞岩!”
说罢,正欲动,被乔小乔一把揪住,“你呢?”
“寨中尚且不知,我去通风报信。”盛樱里道。
乔小乔:“我也去!”
那边江大嫂窸窣穿衣,“寨子不小,咱们分头去,也能早些去藏身。”
寨子小径曲折,那闯进来的贼人不认得路,才使得盛樱里几人有机会去通风报信,可动作也要快!
容不得多说什么,三人没打开前门门闩,跳窗从后面走了。
斜风细雨,与昨儿傍晚时不遑多让。
一脚深一脚浅的踩在水洼中的脚步声便显得格外重了。
江大嫂往东,她常在饭堂帮忙,走得也是那条道,脚下岔路水洼,她比她们二人都清楚。
乔小乔往西,去偷悄悄的喊近她们竹屋的人。盛樱里挎着弓箭,抄近路往北去,正是那伙贼人要走的路。
她东拐西拐,隔着几户屋舍,还能听见那闯寨子的贼人低声骂骂咧咧,听得什么,脚下步子一顿,遍体生寒。
到处是漆黑一片,水光粼粼且映照月色。
盛樱里听到了自己胸腔里很重的跳动,她吸口凉气,攥紧弓箭,更快速朝上房跑。
不知贺霖夜半可有上门闩的习惯,盛樱里也未敢冒险。
这会儿,要贼人以为寨子里没一个醒着的,她们才是安全的。
她抄去檐后,伸出一根手指轻推了下窗棂,正想着,若是门窗紧闭,她怕是又得去爬祠堂屋顶了……
忽的,手指推着的阻力消失,手腕骤然被一股力道紧攥,不由分辨,脖颈处如蛇绕来一只手臂,捂住她的嘴,身子几乎是不受控的拖了进来。
“是我。”
黑夜里,那人沉声低语。
盛樱里眼眸圆睁,点了点头。
嘴巴顿时被松开来。
二人还未对得几句,外面陡然响起了脚步声。
前车之鉴的经验,盛樱里刚想踮着脚与他说屏住呼吸,却是听外面说——
“就是这儿了吧。”
盛樱里倏地瞪圆了眼,扭头盯着贺霖。
他莫不是在屋顶插旌旗了?!
委实是天色太暗,贺霖脸上的神情瞧不真切,可盛樱里能感觉到,他身上那股子气定神闲正在一点点的消退,取而代之的是凛冽的寒,像是……像是北地才又的冰凌子,刺骨又尖锐。
盛樱里没见过这样的他,一时间不觉愣怔了。
一只温热的手掌贴在她后背,轻推了下,“去躲好,别出来。”
盛樱里顺着那力道往内室走了两步,一颗心却是重重沉了底,如触礁。
“砰”的一声,门被一脚踹开。
几声沉重的脚步声逼近,银光倏然划过眸底,盛樱里垂了垂眼睫。
身前的高大身影几乎是在同时动了,那率先进屋的人还在左顾右盼的找人,猝不及防的脑袋与脖子分开,一双惊恐的眸子睁圆,便是连声音都还没来得及发出。
盛樱里不觉屏息,与那颗头颅大眼瞪小眼。
哪怕她见过杀人,此时也觉得骇人。
前面打斗声纠缠。
刀光剑影,咣咣声不绝于耳。
“贺霖?”
反贼诧异出声。
大抵是因知晓其难缠,那人说话咬牙切齿,听着还有点暗自悔恨。
盛樱里攥紧弓箭,闭上眼睛将脑袋埋在了膝上,她没听见贺霖回应,片刻,门外响起了陈绍的声音。
有人啐了口脏话,讽他躲藏如鼠。
盛樱里垂着眸子想,如贺霖先前所说,滁州将军反了,副将部下的人没被杀干净,这是来斩草除根了。
天色微亮,目之所及不再是一片漆黑。
盛樱里盯着那头颅看了片刻,翻窗走了。
贺霖用不着她帮什么,可寨中除了能提刀的爷们儿,还有无所寸的妇孺,她不能安心在贺霖这儿躲着。
地面湿漉漉的,脚步声四下乱糟糟,东奔西顾,身后有浓烟升起,灰败了大半片天。
尖叫声,凄厉的哭喊,让人头皮发麻,却是寻不到方向。
盛樱里没见过屠村,但此时光景,她却是不由自主的想起了江白圭从前与她讲的征伐故事。
放火烧山,杀人如麻。
是为衅仇。
突然,身后一道稚声哭喊。
盛樱里猛然转身,便见一个穿着胄甲的男人朝那小姑娘举起了刀。
盛樱里昨日还应她,待她下回来,会给她带腊肉吃的。
双手几乎没了知觉,她凭着反应拉弓搭箭。
鸡毛箭如利剑飞出,盛樱里看见了刺目的鲜红自颈边喷洒。
那射歪的一箭,没救回谁来,反倒是将贼人激得提着湿濡的刀朝她走来。
“阿姊,跑、快跑……”那尚未阖上眸子的小姑娘气若游丝的哭喊。
盛樱里却如化木般楞在原地,看着那倒在水洼中的人疼得蜷缩,再无动静,一双眼睛盯着她的方向。
身后好像有稳健而沉重的脚步声来,恍惚间,盛樱里听见有人喊她名字。
可她看不清,也听不见。
手中攥着的鸡毛箭再次搭上弯弓,离弦飞出!
几步之遥的男人,似不可置信的垂首,胸膛两支羽箭,一支没入几寸,一支自身后来,在心口处穿膛而过,没过大半箭羽。
盛樱里浑身发抖,朝那冰凉雨中躺着的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