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蒲在火车上和有光解释清楚了整件事情,有光说他也要来,祝蒲让他先等等。
野川陆陆续续地发短信过来更新小满的情况,小满因为情绪激动在家里摔东西,段成风和她争执起来。争执中间他又打了小满,狠狠地踹了她几脚就不管了。
野川到他们家里的时候,小满下半身都是血,就这样爬着,拖着一地的血,给野川开的门。
祝蒲不知道为什么人可以把别人踹出血来,野川说,是会这样的,还说,「小满以后都不可以生孩子了。」
不生孩子不是什么重要的事,祝蒲也不懂。他只想知道小满的血止住了没,伤口缝好了吗,她还痛不痛。野川说,「现在已经转到病房里了,她在睡着呢。」
还能睡着就是好事,祝蒲心想。祝蒲庆幸自己没有忘记带上存折,野川说她失血太多了所以输了很多很多别人的血,想必应该很贵。
祝蒲找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医院不让他进去,他急得团团转。野川从楼上下来,让他在医院附近找一个酒店先住一晚,还让他放心,自己今晚会守夜。
祝蒲感激得都要哭了,整个晚上也没有睡好,想起小满在病房里躺着,心里面又想到玛雅,又想到柏青,急得手一直在抖。
他给有光打了电话,有光在宿舍楼道里接了。一听见有光的声音祝蒲就哭,有光也不催他说话,耐心地等着他缓过来。
「说是大出血,」祝蒲说,「我也不知道怎么会出那么多血。输了好多好多别人的血。」这是祝蒲唯一能记住的东西。
有光其实已经守了手机一整天,现在反而放松了一些。「我知道了。你要是睡不着就别睡了,我陪你。」
祝蒲哭累了,好歹是睡了两三个小时。他顶着桃子一样肿的眼睛去病房,山野川的眼睛也是肿的,两个人看着对方,祝蒲笑了一条鼻涕出来。
这没有办法,祝蒲有鼻炎。他如果夜里哭了,白天就会发作。
野川因为憔悴,看起来老了一些。她没有戴那些夸张的耳饰,头发短得两边耳朵都露出来,只戴着一条简单的链子。
病床上的小满更瘦了,不知道是真的瘦,还是病号服太大的原因。这让祝蒲还是不可遏制地想到玛雅。
至少小满没有在发光,祝蒲安慰自己,小满的思念还没有用完,小满的人生还很长。
他和野川昨天说了太多的话,今天却没有话了。「你在这里陪着,」野川说,「我去小满家里拿一些毛巾和生活品来。」
「我带了存折,」祝蒲说,「花了多少钱?我取给你。」
野川笑了,「先不用。她接下来有的是花钱的时候。」
祝蒲知道这句话不是什么好的意思。但他不敢问,只是目送着野川离开,才在小满病床前坐下来。
这样仔细看,小满是真的更瘦了,她的手臂因为插着输液管所以放在外面,那一把输液管加起来都可以比她的手腕粗。
野川应该给小满仔细地擦过脸,她脸上是素净的,就是有点过于素净了,显得有点灰败。但即使两颊有些凹陷了,她的脸型还是圆的。祝蒲又笑出一条鼻涕来,用拇指摩挲她的额头,「你减什么肥,减完了脸还这么圆。」
这个上午都很安静,有光应该是翘课补觉去了,野川不知道怎么耽搁了很久没有回来。小满也没有醒,只是在梦里还很痛,时不时会咧一下嘴。
护士过来给她换过吊瓶。祝蒲仔细问了,一个是止疼的,一个是消炎的,一个是葡萄糖,要补液,不然血管都瘪了。
小满露出来的地方其实看不见什么伤,祝蒲大概知道伤在肚子里,甚至在内脏里面,但他还是不明白为什么她会流血。
在他已经心惊胆战地想象到小满的胃被踢碎从屁股里流出来的时候,由远及近地一阵骚动,野川和另外两名女性押着段成风进了病房。
祝蒲噌一下就站起来,冲到他跟前抬腿踹了他一脚。其他两张病床上的病人都坐起来,两名家属着急地过来拦着祝蒲。
他们说的话祝蒲听不懂,但祝蒲明白自己冲动了,而病人都需要静养。祝蒲跟他们道了歉,拎着段成风的领子一直到楼梯间里。
野川和同行的女性也跟过来,她们三个抓着段成风不让他逃跑,祝蒲摘下助听器放进口袋里,对着段成风的肚子踢了好几脚。
「你这样踢她的吗?」祝蒲问他,但他也不是问,因为他听不见也不屑听回答。「你是这样踢她的吗?还是更重一些?」
祝蒲还要下脚的时候野川拦住他,「可以了,」祝蒲看见她的嘴形在说,后面的看不清了,但祝蒲大概明白她的意思。
段成风的表情很痛苦,张着嘴应该在解释或者嚎叫。祝蒲走上前捏住他的喉咙,用手指感受了一会儿他声带那凄惨的震动,松手了。「我见你一次踹你一次,」祝蒲说,「直到我也把你的胃踹出来为止。」
他说完这句话就撇下几个人走回医院走廊。他一边走一边塞助听器,越走越快,但眼泪落下来的速度比他的脚步更快。在病房前他掀起衣服抹了一把脸,进门同刚才被吓到的病人和家属又道了一次歉,才坐回到小满病床前。
新落下的眼泪还没有擦,他发现小满已经醒了。
小满醒了,也看见他了,但她没有什么反应,只是眼神空洞地看着天花板。
「小满。」祝蒲轻声喊她。
「阿蒲,」小满一动不动,「你看看我肚子。」
「好。」祝蒲把眼泪抹了,伸手去掀小满的被子。只是这一个动作小满就疼得脸都皱起来,祝蒲只能轻轻地、慢慢地,折好被子以后解开她的病号服。
小满太瘦了,她这样躺着,肚皮在肋骨和盆骨之间深深地凹陷下去,像是一支小舟。在所有有骨头凸起的地方,她的皮肤上都有擦伤和红肿,而本应该好好保护着的柔软的腹部又都是淤血。
在腹部很靠下的地方,医生在小满那里贴着一块厚厚的纱布,纱布上有血渗出来的痕迹。但它们已经不是新鲜的血的,是褐色的。在纱布的周围,小满的皮肤黄一块青一块,祝蒲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你肚子上有一块纱布,」祝蒲说,「是纱布这里疼吗?」
小满脸上疼痛的表情已经消失了,她现在什么表情也没有。
「不是说踢的吗?」祝蒲又说,「为什么要包纱布?他拿刀捅你了吗?」
小满还是这样面无表情地看了天花板一会儿,突然就毫无预兆地哭了。「子宫切掉了,」她说,「因为里面有一个死掉的孩子。」
祝蒲大脑完全空白了一下,接着他感觉自己好像逃逸了。他还在当下,还在病房里没错,他看见自己什么都没有说,轻轻地把小满的衣服放下来,给她掖好了被子。
小满还在哭,祝蒲看见自己呆呆地坐在边上,攥着一团纸巾,时不时给她擦眼泪。
他想到有一年正月初六的晚上,周太太也这样攥着一团小小皱皱的纸巾,听着医生说玛雅的病情,不停地擦着眼泪。
那时候有一个浑浊的泡泡笼罩在周太太身后,那应该是一个非常悲伤的思念体。祝蒲抬头看,他看见病房上空有一支细长的、鞭子一样的鱼尾,那只巨大的蝠鲼轻盈地从窗口游了进来。
现在是正午,幽蓝的蝠鲼在日光里显得有些模糊。祝蒲仰头看着它,眼泪就从眼角落到了助听器上,咚一声,很沉很重。
「小满。」祝蒲说,「对不起。我不应该和你说重话。你无论如何都是最好、最漂亮的。」
小满已经不哭了,她紧紧地闭着眼睛,在床边寻找祝蒲的手。祝蒲握着她的手指,觉得自己只要用力,这一把手指就可以被握碎。
「小满,」他说,「你饿了吗?你想吃饭吗?你什么时候可以吃饭?」
小满没有回答,祝蒲听见一阵淅沥的雨声。他已经好多年、好多年没有听过小满的雨声。但小满从雨声里走向他,来的时候没有撑伞,这么多年以后,她还是没有撑伞。
「饿了。」小满说,「但你有常识吗?我看你是一点都没有。术后不能吃饭的。」
一滴清冽的雨水滴到祝蒲的脸上。祝蒲笑了,「常识我没有的,但你可以教我。」
野川和她的同伴在段成风身上抢了不少钱,又逼着他去取了一点,最后都塞进祝蒲的口袋里。
「以前报警警察不管,」其中一个姐姐说,「说是情感纠纷。这次怎么说都得让他出点血。」
「那现在呢?」祝蒲问,「他害小满做手术,这不能把他抓起来吗?」
姐姐看了祝蒲一眼,「但我们也打他了,还抢劫了他。这报警起来怎么算。」
祝蒲看着假装睡着的小满想了一会儿,不得不觉得她们说得对。「那以后呢?他要是还来找小满,伤害小满怎么办?」
「他不会来了,他说要分手。」另一个姐姐说。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小满的睫毛抖了一下。「那个扑街仔说小满已经不能——已经不能——」
可能是话太难听了,她说不出来。野川替她说了。「那个扑街仔说小满已经不能生了,他不会要她的。」她看出来小满已经醒了,就凑近她的脸继续说,「向小满,你听清楚了,这就是他的原话。你如果再不想想清楚,我这辈子都不会再帮你。」
小满的嘴唇也开始颤抖。旁边的姐姐拍了野川的手臂一下,把她拉回来。
其实如果小满这时候睁开眼睛,她可能会觉得野川这句话不再有什么威慑力。野川的眼睛还是红的,脸上还有刚才打架留下的擦伤。祝蒲感激地看她一眼,野川冲他招招手,示意他到外面去说话。
「我和她们俩说好了,」野川说,「我们三个轮流来照顾小满。」
祝蒲刚要说话野川就打断他,「你和她再怎么好,你也是男孩子。小满要上厕所、要擦身体,这些她也不会愿意你给她做。」
野川说完这些话就准备回病房,祝蒲拽住了她的袖子。「她可以出院以后我会带她回家,」祝蒲说,「可是呢,你也知道她家里面的事。所以即使是住我家里,她可能也不愿意住很久。」
「就是你之前说的,拜托店长写推荐信让她换工作的事情,」祝蒲说,「可以拜托他再写一封吗?小满以后可能会用得到。」
野川深深地看了祝蒲一眼。「好,」她说。
因为她的袖子被拽动了,祝蒲这才注意到她的大臂上有一个纹身。那个纹身看起来很像一只穿着和服的胖兔子,正在挥舞着武士刀。
是小满挂在店里面的墙上,那个她最满意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