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森眠看着他的脸,过了好半天,他肩膀才慢慢放松,说出一句:“好久不见。”
这个声音,似乎已经很久没听过了,贺欲燃有片刻的恍惚:“嗯,好久不见。”
江逾白的视线在两个人脸上来回移动,贺欲燃表情很茫然,还带着些不想面对的尴尬。但季森眠不一样,他目光深沉,明明是笑着,但眼里却有着说不出的苦情。
气氛里除了尴尬,似乎还有着旧情人重逢时,压抑不住,快要迸发的汹涌。
“这么久不见,你头发都这么长了。”季森眠顿了顿,说:“好像还长高了,跟记忆里不太一样了。”
看似很正常的寒暄话题,却不约而同的勾起了很多回忆。
那时候季森眠是小有名气的发型设计师,在上海和朋友开了几家连锁,那年贺欲燃大一,因为要出席新生晚会,被楚夏强拉来季森眠的店里做发型。
两人在那时候相识,贺欲燃觉得他剪的好,经常来他店里剪头发。渐渐的,两人日久生情,就谈起了恋爱。恋爱期间,他的头发一直都是经季森眠的手,后来分开,他自己试过很多家理发店,结果都不太满意,索性就留长了。
其实这些对贺欲燃来说,确实很值得怀念,但也仅仅值得怀念。毕竟早已掩埋在那年深冬的故事,没有什么执着的价值了。
他摸了摸自己的头发,笑容轻松许多:“嗯,懒得剪,就留长了。”
“嗯。”季森眠点点头,笑着说:“你怎么样都是好看的。”
没来由的一句夸赞,让贺欲燃有一瞬间的无措,他又笑出来,选择用玩笑岔过去:“没有,还是以前更帅一点。”
“之前的微信,不用了吗?”季森眠忽然问:“前段时间翻,发现注销了。”
贺欲燃愣了一下:“啊,因为换电话卡所以就,不用了。”
人尴尬的时候笑容总是礼貌又冷漠的,传递出一种不要再靠近的信息。
其实是假的,跟他分开那段时间,他几乎删除了所有和季森眠有关的一切,强硬的逼着自己不要去找他,不要回头,就连用了很多年的微信都直接注销了。
季森眠将这些全盘接收,目光偏了几寸,落在一言不发的江逾白脸上。
他眨眨眼睛,笑容僵了一些:“虽然有些冒昧,但没想到,你都有男朋友了。”
基本是个人见到他跟江逾白站在一块,都会把他俩归成一对,贺欲燃都习惯了:“啊,不是,朋友而已,他在这里工作,晚上和其他朋友约了饭局,我顺路接他。”
江逾白平静的向季森眠看过去,压的很低的帽檐下,是一双清澈明亮,却又不见任何情绪的眼睛。
季森眠恍然大悟的“啊”了一声,也借此轻轻舒了口气。
“怪不得,想着也不会是你喜欢的类型。”季森眠又笑的温柔,正视江逾白的眼睛:“你好,我叫季森眠,算是……欲燃的老朋友了。”
这个老朋友说的很有意思,江逾白挑了下眉,动作很小,两人都没察觉。他礼貌的和季森眠自我介绍:“江逾白。”
他的目光没在季森眠脸上停留多久,就转头看向贺欲燃:“你们先聊,我去门口等你。”
这场旧情人见面的戏码,江逾白深刻意识到自己不应该在场,所以没等贺欲燃回答,他就已经转身离开了。
季森眠的目光又落回贺欲燃脸上,深了几分:“那,你最近,过的还好吗?”
他问完,自己没忍住先笑了:“好吧,这个问题有点大众了。”
“挺好的。”出于礼尚往来,贺欲燃也这样问了:“你呢?”
其实他不太想知道,单纯是怕气氛太尴尬,又不能现在就跑,打算随便寒暄几句。
但季森眠却很认真的回答了:“不好,很不好。”他看着贺欲燃的眼睛,没有旁人在场,他眼神里的黯然浓了几分,流露出他藏匿已久的悲伤。
前任第一次见面就这么难为情,贺欲燃有些反应不过来,但嘴先替他问了:“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季森眠的盯着地面看了一会儿,然后说:“我妈她,走了。”
这个消息太突然,贺欲燃一时没能接收到。
季森眠父亲死的早,是被妈妈一个人拉扯大的,这些年母子两人相依为命,日子过的很艰苦,熬了很久才熬到季森眠出人头地。
他们恋爱期间,贺欲燃以季森眠朋友的身份见过他母亲几面,老人家和蔼善良,对他很好,只是总拉着他的手问季森眠有没有谈女朋友,说她唯一的愿望就是希望季森眠能成家立业,安安稳稳的娶妻生子。
可常年缺少父爱的季森眠喜欢上了男人。这个既不能改变,又不能坦白的事实,最终也成为了两人分手的一部分原因。
“什么时候的事?”贺欲燃的声音沉了沉。
季森眠吸吸鼻子:“我们分……”他及时止损:“前年春天。”
他没说完的话,贺欲燃知道,是在他们分手之后的第一个春天。
“什么病?”贺欲燃眉头皱起来:“记忆里阿姨一直都挺健康的,怎么……”
“乳腺癌,查出来就是晚期了,没办法。”季森眠最后三个字是紧紧咬着牙关说的。
想来她老人家困苦了一辈子,免不得身上落下些病根子。贺欲燃垂下眼睛:“最后葬在哪了?等有时间,我去看看她。”
“不用,你有心意就够了。”季森眠摇摇头,鼻头红红的,却依旧笑着:“葬到了老家川渝,跟我爸在一块儿。”
贺欲燃的心微微一颤。季森眠现在,没有双亲了,更准确的说,他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任何亲人了。
相爱过的足迹,早就被那年深冬的大雪覆盖,变成空白。
即使再见面时他早就不会心动,也不会再为这段感情觉得惋惜。但季森眠是他的第一任,贺欲燃曾将最青涩,最年少的感情给了他。
他身上承载的是贺欲燃第一次,但也是最后一次不计后果,不成熟却真挚的勇敢,这无关感情,而是意义所在。
所以至少,他是希望季森眠幸福的。
“没想过你会经历这些……”贺欲燃没有忘记他爱哭,也明白他的难捱。
可现在他早就不会有想拥抱季森眠的冲动,所以他像个听他倾诉的朋友一样,认真的说:“这些年,辛苦了。”
季森眠的眼睛很奇怪,即便不哭,只是激动也会红,所以贺欲燃分不清,只是见他瞳孔放大了一圈,嫣红色像打翻的染料,浸湿在他眼尾。
“谢谢,欲燃。”他声音轻轻的:“这么多年,你是唯一一个和我说这些的。”
贺欲燃躲避开他浓烈的目光,笑了笑:“不会的,以后还会有更多人对你说的。”
他笑的很委婉,那是一种温柔的疏离,季森眠突然有种满腔热血捶在棉花上的无力感,他苦笑着移开自己的目光,“是吗?我这么狠心的人,估计也碰不到了。”
他摇摇头,重新换上可爱的笑脸:“不说这些了,都过去了。”
贺欲燃点头,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嗯,都过去了,开心点。”
“当然。”季森眠的目光追逐着他的手,触碰,抽离,放回身侧,才说:“还能在上海碰到你,也算是我这些年苦日子的苦尽甘来了。”
“哪有,你说的好像我是什么大人物一样。”贺欲燃有时候很擅长装傻,把大概的的,可能的,所有不应该的都以另一种意思模糊过去:“不过就是碰到个好久不见的老朋友,而已,没那么重要。”
季森眠比贺欲燃大了四岁,刚相爱的时候季森眠就像他现在这么大了。
那时候季森眠有个同事,整天晃悠在他面前,贺欲燃气的半死,愤愤的说,你看不出来他喜欢你吗?看出来为什么不直接拒绝啊?
季森眠笑笑说,我在拒绝啊。
贺欲燃眉毛拧的一高一低,拒绝不就是句话的事儿吗,大不了吵一架,什么叫在?
后来,那个前任真的不再找他了,贺欲燃问他,你们是不是吵起来了,季森眠说,人看穿一些事情的时候,没必要大动干戈,没必要戳破。装傻,也是一种拒绝。成年人世界,很多时候都不需要太直白,大家就会懂的。
但那时候季森眠落下一点,那就是恋人互相喜欢却不合适原因,同样也不需要太直白。
“你和以前真不一样了。”季森眠说,笑容里,是难堪,和不自觉的欣慰:“长大了。”
贺欲燃笑了笑:“是啊,和那时候的你一样大了。”
所以,能理解你了,也早就不再喜欢你了。
“时间真快。”季森眠看着他早已轮廓分明的脸:“以前总有种你长不大的错觉,没想到再见面,都不一样了。”
“哪有人会一直长不大啊,都会长大的。”贺欲燃笑着说:“以前不懂事,天天傻呵呵的,别说你烦了,要放现在,我也邦邦给自己两拳。”
记忆里的脸不再稚嫩,谈笑间也再看不出年少轻狂,季森眠有一瞬间似乎觉得,自己是不是回来晚了一点。
“哪有人这么说自己的。”季森眠笑的无奈:“还是以前那样更好,说明你无忧无虑,过得快乐,谁不想一辈子都那样。况且,我也喜欢那时候的你。”
“我其实没怎么变。”贺欲燃并没有什么对于曾经的惋惜,眉宇间是不同于季森眠的平静,从始至终,都毫无波澜。
“相处久了之后,我还是你所认知到的贺欲燃。”他说。
“人的本质是不会因为成长而改变的,所谓的改变,只是大家都知道该怎么更好的隐藏本质了而已。”
“我,不是的……”季森眠有点紧张。
不好的记忆再一次席卷上来,季森眠好像碰到了某些不该碰的禁区,他认为贺欲燃是生气了的。
但并没有,贺欲燃非常从容,非常的淡然。
“有空来我酒吧坐坐。”贺欲燃打断他,露出一个十分灿烂的笑:“朋友要等不及了,我就先过去了。”
他转过身,腿迈了几步,季森眠忽然叫住他:“欲燃。”
他回头:“怎么了?”
“有空的话,我会去的。”季森眠身侧的手指蜷了蜷,笑出来:“你会在店里等我吗?”
离的有些远了,看不到季森眠眼里的情绪,贺欲燃笑笑:“不出意外的话肯定在的,先走了。”
风铃声响了响,深冬的冷气一瞬间吹进衣领,他打了个冷颤,看向门口正在划着手机的江逾白:“我说怎么没看到你,你怎么在门外等我?”
江逾白揣好手机,垂下眉眼看他:“感觉自己会忍不住偷听。”
他现在也学会一本正经犯贱了,贺欲燃拿他没办法,无奈的笑了笑:“我又不怕你偷听,怎么,在门口就听不到了?”
江逾白摇摇头:“没有,能听到。”
“佩服你的坦诚,听到什么了?”贺欲燃笑着问他。
两人并肩走到马路边,对面是红灯,川流不息的车群呼啸而过,在眼前滞留一秒,又变成残影。
江逾白拉好冲锋衣拉链,把下半张脸往衣领里埋了埋:“听到你叫你前任老朋友。”
“……”
贺欲燃无语:“你别以为你把脸埋进去我就不知道你在笑。”
江逾白往前走到斑马线,回头,脸上果然挂着笑:“绿灯了,走吧,老朋友。”
贺欲燃被气的半死,又拿他没辙:“你知道老朋友什么意思啊你就瞎叫,不准叫。”
江逾白笑了两声,忽然问:“你之前的微信,注销也是因为那位老朋友吧?”
贺欲燃真想一棒子过去,自己年轻时候干的蠢事,他提都不想再提。
“那时候犯中二病了,别管。”
他越过江逾白,扬着下颌自顾自走到斑马线,谁知一辆外卖摩托闯了红灯,正横冲直撞的朝他开过来。
来不及骂娘,他慌忙的往旁边闪,江逾白反应的比他还快,伸手一揽,摩托就擦着贺欲燃的衣角边飞过去了。
贺欲燃惊魂未定的愣了两秒,然后朝着那个不长眼的外卖骑手骂:“你特么着急投胎吗?红灯你也敢闯?!”
江逾白也想回头骂人,但他能感觉到贺欲燃肩膀有些抖。
他皱着眉,手指往上挪了下,按在贺欲燃的后颈:“吓到了吗?”
贺欲燃气还没消,没察觉到他手里的动作,嘴了句:“你庆幸我是吓到了不是撞到了吧。”
还能嘴人呢,应该是没事。江逾白笑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