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觉得爸偏心,总打你骂你,但对我从来不会。对吗?”
这样的话,是贺锦佑第一次问他,贺欲燃没做防备,根本不知道怎么回答。
“对不起。”贺锦佑轻轻的说。
恍惚间,贺欲燃忽然想起,他和父母决裂的那个冬天,他拉着房门要走,满是狼藉的地面,父母张牙舞爪的嘴脸,都被眼泪和痛苦模糊了,只有那间从头到尾都没开过的房门,忽然探出一个脑袋。
静静的看着他许久,才问:“哥,你今天,还回来吗?”
但他没有理,扭头走了。
他又记起,自己初中的时候,有一次被贺军禁足,房门被关了整整好几天,没有任何娱乐设施,只有桌子上厚厚一摞的卷子,那是贺军留给他唯一的“消遣”。
他呆呆的躺在床上,数着秒,看着天。
忽然传来敲门声,贺欲燃回过头去。
一张印着奥特曼的卡片从门缝里塞进来,上面是几个歪歪扭扭的字:哥哥,你无liao吗?
他才七岁,还不会写“聊”字,贺欲燃噗嗤笑出声,学着他回了个:无liao呀。
门外传来沙沙的响动,那张卡片很快又被一双小手推回来:那我和你liao天吧!
那个夏天的午后,弟弟用了好多张他视如珍宝的奥特曼卡片,只为了和哥哥聊天。
思绪萦绕,翻滚在脑海,引起眼眶的一阵热潮。
“你不要道歉,锦佑。”贺欲燃说,他伸手掐了下贺锦佑的脸:“你是这个家里。”
“最在乎哥哥的人。”
他说。
“爸做什么决定,都是他的事,我没有讨厌过你,也不是你的错。”
贺欲燃看着他那双跟自己一模一样的眼睛,它盛着落寞的碎光,恍若多年前茫然无措,年少的自己。
“好好睡一觉,我回趟家。”贺欲燃用商量的语气说:“好不好?”
“嗯。”
贺欲燃起身要走,却忽然被他抓住衣角。
“我不想一个人,你能不能,叫柯漾哥进来陪我一会儿。”
贺欲燃拍拍他的手:“好。”
柯漾刚好送完贺军回来,俩人碰上,贺欲燃问他:“我爸没说你什么吧?”
“他能说什么啊?”柯漾突然觉得他这问题好笑:“难不成还能像高中那时候,让班主任给我妈打电话说,哎呦喂,让你们家孩子离我家孩子远点。”
贺欲燃没憋住还是笑了,可明明嘴角咧着,却还是觉得难过。
“那就好,你进去陪陪锦佑吧。”贺欲燃舒了口气:“我头疼,今天晚上麻烦你了。”
柯漾看了他一会儿,伸手捏了捏贺欲燃的肩膀,虽然早已经比两个人刚认识那会儿健硕了,但他还是觉得稍微使劲就能捏碎。
“嗯,回去睡一觉,明天再过来。”
贺欲燃来到吧台,交接了一下工作,今天晚上客人真不算太多,估计是老天有眼,终于能让他喘口气了。
后门刚关上,前门就开了。
柯漾看到来人是谁,是有片刻的惊讶的。
“小白?”
江逾白黑色大衣上沾了雪,气很粗,整张脸又冷又白:“他不接我电话。”
—
驱车到家已经快七点,贺欲燃拖着沉重的身体上了楼,打开门就栽到了沙发上。
其实刚才在酒吧里他也想这样的,但那时候他觉得贺锦佑更需要休息,他要先照顾弟弟。
他面朝下趴了很久,直到今天长江大桥上的画面循环播放了第N遍。“你是个失败品。”和“哥,你讨厌我吗。”相互在他耳边纠缠打架。
他才终于承受不住站起了身子,兴许是太饿了,中午和程时安吃的那顿饭也没吃饱,下午还一直在忙贺锦佑的事。
想到这,好想有什么东西从他头上劈了下来。
冰箱门还没关,面包也被扔在了地上,他开始慌不择乱的找手机。
打开那部早就被静音的手机,入目的,是22通未接来电,来电人,是江逾白。
“草……我怎么能把这事儿给忘了啊?”
贺欲燃不知道拿什么词骂自己才能泄愤,手抖的要命,按了半天才把电话打过去。
嘟嘟声响了很久。
贺欲燃幻想着下一秒就传来江逾白的声音,他可能会问你去哪里了,可能也会说,怎么不接我电话。
那一瞬间他想了无数个结果,甚至想好自己该怎么赔罪,要让他过来吗?江逾白会同意吗?
但他也应该好好道个歉,说对不起,然后再说,今天他真的好累。
江逾白会问什么,是先生气不理他,还是问他,今天发生了什么事?
如果是前一句,贺欲燃就哄哄他,现在下去找他也行,那如果是后一句呢,他要把这些都跟江逾白说吗?
那天长江大桥被掐断的话,要在今天继续吗?
心脏跳的很快,但贺欲燃根本分不清,那是出于爽约的紧张,还是对江逾白声音的期待。
终于,待机声音戛然而止,听筒里,是冰冷的机器:“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他像是忽然失去了什么一样,呆呆的站在那里,挂了电话,再按一遍。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
“对不起……”
江逾白是不是生他的气了,不想接他的电话了。
手机里的英文播报不知循环了多久,贺欲燃握着手机的手举酸了,他才慢慢放下来。
亮到发光的玻璃窗上,倒影出他怅然若失的身影,透过自己垮下来的肩膀,他看到了路灯下,绕着光圈飘下来的雪花。
外面下雪了,好像自己开车回来的时候也看到了。
是初雪吧,上海多久没下雪了,上一次,是不是他从家里跑出来那天。
那天跑的太急了,哭的眼睛疼到睁不开,只知道每跑一步,脚都会陷进去,他在那么大的雪天里,找自己那只叫飞飞的小狗,根本没有力气看雪,也没机会在雪里站一会儿。
可惜了,要是今天没发生这些事,他是不是就能跟江逾白一起看了。
好累啊,忙了半天,好像一切都处理好了,可为什么还是觉得糟糕呢。
面包放了挺久了,口感很柴,贺欲燃猝不及防的被噎住。
“唔……咳咳咳……”
他嗓子本来就细,有一次差点没噎进医院,所以他特别害怕被噎到,赶紧扒拉冰箱找水。
囤的饮料喝完了,矿泉水也没有,贺欲燃噎的胸口疼,来不及抱怨什么,只能抓起一瓶啤酒灌了下去。
酒水凉的他发抖,他喝了不知道几口,那种窒息感才终于消失。
贺欲燃双手撑着冰箱门缓了很久,才慢慢回过神,手里的啤酒被他喝的快见底,他犹豫了一会儿,直接一口闷了下去。
他是一个很有格调的调酒师,家里准备的酒类非常齐全,偶尔闲暇,他会在家里给自己调一杯解乏。
爱喝酒的同时,他也很讨厌酒精上头不能理智的感觉,但这并不冲突。
那个时候,整个人都会被情绪支配,拉着别人诉苦,流泪,最后可能还会被你亲自挑选的那个倾听者揭开伤疤,太愚蠢了。
所以贺欲燃很久很久,都没把自己灌醉过了。
哪怕是在酒局上给不胜酒力的朋友挡酒,还是调了什么新品试喝,他都能很有把握。
但今天晚上反正也不会有人来,情绪多上头,也不过是哭一场,吐一场的事,能让自己好受一点就好了。
贺欲燃看着身边里倒歪斜的酒瓶,外面的雪已经停了,薄薄的一层白雪落在远处的石板路,昏黄的路灯照的雪花亮晶晶的,打进他的眼眸。
敲门声是在他意识最不清醒的时候响起来的,他愣坐在地上许久,怀疑自己是不是幻听。
但敲门声一直响,他不得不站起身,一瘸一拐的往门口挪去。
屋子里没开灯,楼道的光猛地打进来,晃的他眼睛半眯。
虚影里,他看见一道黑色身影,伫立在这道刺眼的光柱中间,身上落了一层白,是雪花,在他肩头不停闪烁着微光。
江逾白站在门外,携着冬天的第一场雪,光晕笼罩着他,刻画进他的眼瞳。
贺欲燃眨了眨眼,迷糊的神经一下一下抽动,裹挟着他最后的理智。
不受控制的手往前抓了一下,伸到了这束光里。
贺欲燃笑了,是那种醉醺醺的笑容,很傻很傻:“你身上,是初雪……”
有人带着初雪来见他了。
扑倒在这束光的怀里,他才终于站稳了一些。
江逾白揽着他晃晃悠悠的身子,许久才问他:“为什么喝酒?”
他能听清江逾白说什么,但大脑已经翻译不出来,就这样被他架着回到了客厅。
屋里没开灯,基本每步都能踢到空酒瓶,江逾白的眉头一点点皱紧,将人安置到沙发。
江逾白想碰他的脸,但又怕自己的手太凉,所以只是用骨节蹭了蹭:“哪里有蜂蜜?我去帮你冲一杯解酒。”
贺欲燃的头晃了晃,眼睛半闭半睁,看来是给不出答案了。
江逾白长叹了口气,准备自己起身去找。
走了两步,衣角忽然被一股力量扯住。
江逾白回过头,看不清某人的表情,但他听到某人声音断断续读的问他。
“为什么……关机?”
步伐顿住了,他慢慢转过身,蹲在贺欲燃腿边,灰蒙蒙的视线里,他笑了笑:“不应该我问你吗?为什么不接我电话?”
视线里的贺欲燃扭了下脖子,却没力气坐起来。
即便贺欲燃是喝醉的状态,但江逾白觉得,自己还是有可能给他逗生气的,所以他收了笑容:“我手机在外面冻关机了,不是故意不接电话。好了,我都听柯漾哥……”
“对不起……”
贺欲燃蓄了很久的力,才从脑袋里扯出唯一一条理智的线,却选择先跟江逾白道歉。
“嗯,没关系,我都听柯漾哥说了。”江逾白伸出那只被捂热的手,摸着他的脸。
忽然,手心一重,贺欲燃侧过头,将自己整颗脑袋都放在了他的掌心。
他的手指很长,掌心很宽很热,贴着自己颈侧的时候,贺欲燃就想这么干了。
“那也对不起……”贺欲燃低下头,就像是在他手心蹭了一下。
江逾白僵硬了半天,才缓慢的将手指按紧:“没关系。”
他凑过去,贴住贺欲燃的额头,闻到淡淡的,温软的果酒香。
“我这不是来找你了吗。”江逾白轻声说:“我说过的,你不接电话的话,我会来找你的。”
贺欲燃的呼吸很颤,声音慢吞吞的,整个人就像是一坨宣软的棉花。
他闭上眼:“柯漾……说,什么了?”
江逾白两只手都捧住了他的脸,借着窗外淡淡的月光,用鼻尖轻轻的,蹭了蹭他的睫毛。
“说你今天有点委屈。”他笑了,声音依旧温柔:“可能会自己躲在家里哭。”
那坨棉花吸了满满登登的水,沉甸甸的,摸上去一手的湿润。
“我没哭。”贺欲燃说。
“没哭。”江逾白又说:“但是很委屈。”
贺欲燃不说话了,那簇软软的睫毛,此刻早已经被打湿。
“江逾白……”
是哭腔,江逾白没听过的。
“你怎么……你真的,很讨人烦。”
江逾白一下一下抚着他的背,又搓搓他的脸:“嗯,我烦。”
可是,为什么呢,你明明那么烦,我却总是忍不住想靠近你,抓住你,留住你。
贺欲燃终于扑在他的怀里哭,终于肯在他面前流眼泪。
“你不烦……”贺欲燃抓着他的衣襟,却不敢用力,像是怕眼前的景象碎掉:“你一点都……不烦……”
一道道坚如磐石的城墙最终倒塌,他站在废墟中间,在卷起的黄沙飞土里,看见了江逾白披荆斩棘的身影。
他抬起头,发丝沾了泪水,粘稠的划过江逾白的脸颊。
随之覆上来的,还有两片温热的唇。
颤抖的,被泪水浸泡过的,小心翼翼的,在他唇间漾开一抹酸涩。
酒精上头,贺欲燃整个人开始混乱,耳边,是江逾白急促跌宕的呼吸声,胸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