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微光。

平静地渡过了一个漫漫长夜之后，史艳文背起小空，继续朝前赶路。

将近正午时分，他看到远处依稀出现几个魔族身影，手拿猎具，背上或背着几具魔兽尸体，或背着几捆枯枝树叶，说说笑笑地边走边讨论着今天的收获。

莫非前方就是一个魔族聚集地？

史艳文隐藏了身形，悄悄跟在几个魔族身后，如此过了大概两刻钟时间，前方地势渐渐平坦开阔，也能陆续看到一些兽皮帐篷，三三两两的魔族在帐篷间来回走动，或是相互交易，或是正色交谈，还有魔族已经架起火堆，准备埋锅造饭了。

史艳文只是远远看着，没有冒然靠近，这里明显是一个部落聚集地的边缘区域，继续深入下去，若是不小心惊动了他们，也不知会冒出多少魔来。

他耐心地观察了一番那位负责做饭的魔族，十分瘦小，有些佝偻，脸上留着长长的须发，看不清面容是年轻还是年老，时不时有高壮的同族朝他吆喝几声，催促快点，每到这时魔族便会瑟瑟发抖，连连点头。

等到饭食做好，这个魔族便怯懦地退到一边，首先由高壮的同族食用，然后是女性幼崽与有一定地位的老者，最后才是几个同样瘦弱矮小的魔族一起食用残羹剩饭，典型的部落式优胜劣汰生存法则。

史艳文一直观察到深夜，确定了巡逻小队的来回巡视时间，这才带着小空离开。

之后的三天，史艳文天天按时按点来此观察，记下魔族的生活作息习惯。

在第四天的晚上，他悄无声息地潜入营地，掳走了那个负责做饭的瘦小魔族，将一只与数日前负责狩猎的魔族带回的魔兽同样的猎物丢在瘦小魔族的面前，沉声道：“做熟它。”

瘦小魔族瑟瑟发抖地看着眼前全身包裹在披风中的不速之客，哆嗦着将魔兽捡起，一番处理过后，正打算架在火上烤，史艳文抬手阻止，示意旁边早已注满清水的石锅，“煮汤。”

“是。”瘦小魔族连忙放下肉块，将石锅架在火堆上，一边等着水开，一边畏畏缩缩地偷瞄着对面异族。

是的，异族，瘦小魔族已经发现了对面非魔族的身份，魔世的生灵无论什么样的种族，天生就自带魔气，哪怕再弱小，如他一般先天发育不良，魔气淡薄得仿佛没有，也仍是能够被嗅闻出来，就像特殊的信息素，只有魔族才能够分辨。

而眼前之人，虽然包裹着一身具有魔族特色风格的披风，却是气息太纯净了，完全没有一丝一毫的魔气，这与魔气淡薄是完全不同的概念。

想到此前帝尊下达下来的命令，瘦小魔族立刻想到了通缉令中的人族，史艳文。

这人肯定就是史艳文！

想通这点，瘦小魔族简直恨不得立刻扑上去与之厮杀，如此大功，他若是能够顺利拿下，必定能够翻身获得族人的认可与钦佩。

但他又不敢，他的直觉告诉他，若是当真冲杀上去，死的一定是自己。

弱肉强食的生存经验让他极有自知之明，强敌打不过就只有讨好，怂怂地自怀中掏出一个墨绿浆果，瘦小魔族细声细气道：“这是盐果，可以给肉汤提味。”

史艳文无声地看着魔族，将对方看得全身僵硬，直到坚持不住地抽泣一声，这才收回威压，点了点头，示意对方继续。

水终于开了，瘦小魔族连忙将肉块放进锅里，然后捏碎手中的浆果，将果肉一起放入汤中煮，只见原本带有浓浓腥气的肉汤立刻变得香味诱人起来，连汤水的颜色也变成了淡淡的翠绿色，这可算得上是一道少见的奇味珍馐了。

史艳文看着对方哆哆嗦嗦地先给自己盛了一碗汤，痛快地仰头干下，然后就小心翼翼地盯着他等待他的反应，不由歪了歪头，有些感叹，这位魔族仁兄可真是自觉啊。

想罢，史艳文也拿起一旁的木碗装了一碗汤，小口地抿了一口，感受着暖汤流入胃部后是否产生异样。

半响，无事发生，史艳文站起身，看着也连忙跟着站起来的魔族道：“我送你回去。”

瘦小魔族一听，心里刚要放松，就感觉后颈一疼，眼前一黑，直接向前方扑倒，史艳文迅速抓住对方的腰带，一把拎起，无声地沿来时路朝聚集地奔去。

一刻钟之后，魔族聚集地，史艳文再次悄无声息地潜入，将瘦小魔族安置回原来的地方，正打算离开，突然一道掌风从背后袭来！

眼眸一沉，史艳文侧身闪避，顾忌着不能惊动众魔，立刻运起轻功果断朝营地外奔逃！

意料之外，对方竟然没有示警吆喝，而是沉默地紧随其后，一直追击到密林深处。

史艳文感受着身后穷追不舍的魔族，有些诧异对方奇怪的举动，沉思片刻之后，在一处空地上停了下来，转过身，静待来者。

今夜狂风大作，此前的红月正被风卷来的一大团阴云笼罩，方便了史艳文潜入魔族聚集地，这时狂风又将阴云吹开了，露出了魔世红月，也露出了月下窈窕的绝美身姿。

“……公主殿下？”

史艳文惊讶地睁大了蓝眸，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的佳人，鞑靼国公主，苦海女神龙，波娜娜。

“多年不见，史君子别来无恙？”

佳人笑语盈盈，看着故人俊美依旧的面容，心湖再一次波动。

“……殿下怎会流落魔世？”

史艳文犹豫片刻，按下心里的警惕，正色问道。

“史君子这是关心我，还是怀疑我啊？”

女神龙秀眉一挑，娇声问道。

“公主殿下是艳文的朋友，此问自然是来自朋友之谊。”

史艳文温和笑答。

“难为你还记得我这个老朋友，”半是感慨半是幽怨地低低叹了一声，女神龙神色怅惘地开口，“当初明朝庭突遭天雷灰飞烟灭，我在鞑靼国收到消息后便火速赶往中原打算一探究竟，谁知刚入中原不久，便收到故国来信，天灾无情，雷劫竟也去到了鞑靼国，引发罕世海啸，将我国子民与全境上下尽数淹没在无尽水域之下，我闻到噩耗，心神巨震，内息失控走火入魔，恍恍惚惚中闯入一黑暗甬道，九死一生地出来后竟被魔族所救，据他们说，我体内烛龙血脉觉醒，所以才能命大地闯过魍魉栈道进入魔世，后来修罗帝国的畸眼族找到我，说他们都是烛龙后裔，便邀请我与他们共同生活在一起了。”

“公主殿下请节哀……”

史艳文见故友一脸感伤，连忙开口安慰道；“艳文当初听闻了鞑靼国的悲剧之后，也曾前往探寻故人生死，可惜，幸存者寥寥，他们亦不知道你的消息，艳文遗憾之余，只能捐些身外之物将他们安置在一个小山村里，算是聊表心意……若他们知道公主安好，想必会十分开心。”

“……你曾去找过我？还帮我安置了故国遗民？”

女神龙双眸含着水光，脉脉看着对面之人，良久，方柔声郑重行礼道，“史艳文，你果然是个……值得一交的好朋友，谢谢你。”

“好友遇难，这是作为朋友应为之事，当不得公主如此大礼。”

史艳文连忙侧身避让。

“也只有你觉得这是应为之事，别人恐怕都只想着自扫门前三尺雪吧，”女神龙闻言笑叹，紧接着又关心地问道，“说起来，史君子你是如何来到魔世的呢？可与天上出现的水幕有关？”

“公主殿下也看了……”史艳文语带几分赫然。

“难得能够见到故友的身影，何况故事大胆又新奇，我怎会错过？”

女神龙促狭地眨了下眼睛，看着对方脸上露出窘迫，心中大感惊奇，明明已是迈入中年的岁龄，这个男人怎么还是像年轻时候一样脸皮薄，这青涩感实在是勾引人啊。

掩嘴假咳一声，女神龙正了正神色，开口道：“好友若是还愿相信我，可与我说道说道，我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艳文自是相信公主的品行，不然当初也不会结交为友，”史艳文无奈笑道，后又低低一叹，开始解释，“此事说来惭愧，也算是艳文自私，才咎由自取，流落魔世……”

“……这怎么能算是自私呢？父亲对孩子的爱是本能！何况你也说了，如今中原西剑流之乱已平，你的长子又接过了中原领导人的担子，现在的时代是年轻人的了，你作为前辈与父亲在一旁护航是情分，放手退隐让年轻人自己去闯是本分！就是苦了你的次子，又是做容器，又是当媒介，还身患巨骨症无法长大，你当然应该陪同！这才是理所当然的！”

女神龙听了史艳文的道明经过，语气有些激动，但看对方一脸不解自己为何如此动容的模样，不由重重地叹了口气，认真地盯着好友道：“史艳文，你是人，有血有泪的凡人，凡人就有私心私欲，这是允许的，是天经地义的。世人称你一声‘史君子’，是佩服你的仁义，厚德，这不该成为你的桎梏，也不是要把你框在圣人的顽固界限里，你对敌人都那么宽容，也该对自己同样宽容，没有人能够理所当然地要求你牺牲，你自己也不能理直气壮地说牺牲就牺牲，你的伴侣，孩子，包括你自己，都是宝贵的，独一无二的。世间生灵有自己的命运，不应该都归于一人身上，人不是神，你也不是真正的圣人。作为你的好友，我希望你不要对自己太苛责，无论身在何种境地，你都要爱惜自己，保重自己。当了云州大儒侠这么多年，也许你已经习惯了无私，但也要记得拥抱一下那个自私的自己啊，这是我唯一想劝你的话。我所欣赏的史艳文，是一个正直善良又有点笨拙和脸皮薄的好男人，从来不是圣人，更不是神。”

（一直挺遗憾金光里面竟然从来没有出现过史爸的知己好友这一类角色，罗碧有狼主，孩子们身边也有自己的朋友，只有史爸，他的那些曾经的知心朋友从没出现过，痛苦都是自己咽自己扛。）

女神龙语重心长地说完这番话，看对面那人只垂头沉默不语，无奈地叹息一声，在空地上升起一堆篝火，一边坐下一边等着对方过来。

“……多谢好友关心。”

史艳文翕动嘴唇，低低开口道了一声谢，便带着小空也坐到了火堆旁。

多少年了，好像自从他名望越来越高，地位越来越尊崇，身边的知己朋友们一个个离开退隐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听到过类似这样的话了。

他感到一股久违的暖意，令他心口与眼睛有些发热，他将小空抱在怀里，心中遗憾次子无法苏醒，不能为他介绍这是爹亲的故友，一位心地很好的姑娘。

“好友的劝解，艳文听懂了，我会试着做个普通的凡人，而不是一味地苛求自己当‘史君子’，”史艳文扬起唇角笑了笑，通透的蓝眸愈见明亮，“说来，艳文也有一些难处正想向好友求教。”

“哦？是什么？”

女神龙见史艳文将自己的话听了进去，不由笑道。

“是魔世的一些生活饮食方面，还有关于魍魉栈道，毕竟艳文是人族，若有机会，还是想要回到人世的，不知好友可曾试过回去？”

“生活饮食方面我可以教你经验……我来魔世已经二十多年了，对于故国虽然遗憾却也早已死心，虽然遗民尚在，但我的亲人皆亡，回去亦是茫然，这些年我与畸眼族生活在一起，也算是有了新的族人与归宿，他们对我很好，我打算在此定居，”女神龙感慨说道，又提醒另一件需要注意的事项，“有一点你必须小心，作为人族，你身上是没有魔气的，这对魔族来说十分醒目，也是我今夜能在一群魔中立刻发现你的原因，而修罗帝国已经发布了关于你的通缉令，所以我猜测潜入之人可能是你，这才尾随过来，”一边说，女神龙一边将自己头上的抹额取下，递给史艳文道，“我将抹额赠你，这上面有我存留的气息，可护你不被察觉。”

“多谢好友。”史艳文确实需要，也不推脱。

“再说魍魉栈道，当初我是浑浑噩噩闯过来的，没办法给你什么建议，但肯定是万分危险、九死一生的，我知道我劝不住你，我能给你的信息是，魍魉栈道位于暗盟势力帝女精国之内，暗盟与修罗帝国、凶岳疆朝将魔世划分为三大势力，形同三足鼎立……”说着便将三个国家的情况一一叙述，最后女神龙总结道，“……你若想去暗盟，必须穿过沉沦海，此处有修罗帝国驻军对峙凶岳疆朝所布的防线，日常戒严，唯有每月中旬才会开放码头三天，让巨轮来往沉沦海两岸运货载人，而到了海对岸，便是一个三不管地区，那里十分混乱，却也有利于你隐藏身份，此后你只要一路往西北而去便会进入暗盟势力，帝女精国在其最中心位置，算是暗盟盟主长琴无焰的母国，所以也最繁华，”女神龙一边讲述，一边在兽皮上详细地将地图画出，“这里就是魍魉栈道的地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