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欲这夜睡得并不安稳,哪怕有蒋起这个人形火炉子在身旁,也辗转反侧好几回,愣是迷迷糊糊了一夜,直到快天亮时才勉强睡了一会。
身边没伺候的人,蒋起就先起了床从外头打了热水来伺候闻欲。
见他顶着两圈黑眼圈,蒋起说道:“昨日在想什么,翻来覆去好多回,定是没睡着吧?”
闻欲头疼的厉害,闻言没说什么,只嗯了一声,便一脸不虞地揉着太阳穴。
蒋起扒开他的手,亲自给他揉了一会。
好多了后,闻欲便就着蒋起给他伺候穿上了衣裳,洗漱完之后,二人便一起走出营帐。
等到了空旷地方,便见屡屡炊烟飘着,一阵辛香的气味传来,那边原是沈卓在烧火做饭,今宵在他旁边打下手。
今宵两手的面团,看见二人徐徐走来,扬起大大的笑容:“公子公子,今日卓公子做野菜馒头吃。”
闻欲笑道:“不错。”
他走上前去看今宵揉了半天的面团,还是粘黏在他的手上,闻欲笑说:“你这水加多了,来,再加点面粉。”说罢,便舀起一勺面粉倒在他盆里。
今宵哦了一声,又去揉面团,他嘿嘿笑了两声,说道:“果真不粘了。”
蒋起拿起一个苹果咬了一大口,见他在闻欲面前这傻样,不禁笑着摇了摇头。
闻欲看今宵揉了会面团,便要去看时景。
蒋起道:“时大人有些固执己见,你若与他说不好,倒在他心里落了个不为朝堂家国着想的顽固皇帝的样子了。”
闻欲看了他一眼,凑上去咬了口他的苹果,像个偷吃完狡猾的小狐狸,得意地舔了舔嘴角。
蒋起看的笑起来,将人揽在怀里,“喏,都给你都给你,怎么这般可爱啊阿欲,哈哈哈哈。”
两人走的脚步不稳,抱着一前一后,更加摇晃。恰时走到时景的营帐,他一走出来面见蒋起和闻欲这般模样,不禁惊讶的瞪大了眼睛。
蒋起从没见过有人能把眼睛睁这么大,况且还是平日里很是严肃认真的时景统领。
闻欲咳了一声,便推开蒋起,后者还举着双臂一副揽入怀中的样子,哦了一声便状作正经,人模狗样地向时景笑眯眯地问好:“时景大人早啊。”
时景面上浮现了几分尴尬,“啊,早。”早就听闻皇上与亲封的将军关系不凡,如今看来,宫中传闻还是有几分可信的。
说罢,时景这才向闻欲行礼,又恢复了蹙眉严肃的模样。
闻欲摆摆手示意他免礼,时景便撩开营帐帘子让两人进去,“皇上,将军,请。”
二人走进去,营帐中没有椅子,只得盘腿坐下。
三人相对而坐,时景说道:“皇上,微臣知道您想说什么,不过现在京城局势动荡,您不在的这些天,可发生了很多意想不到的事。”
闻欲点点头,想他出来的这些日子,有心之人必然趁虚而入,倒什么也不发生,才显得奇怪。
他道:“朕不在的这几日,都发生什么事了?”
“唉,说起来,可谓人心惶惶。自您走后,童大人离奇遇害,死在乡间小路上,不久之后,董大人再走那条路,也被人杀害,死状十分之恐怖!”
闻欲与蒋起脸上都有惊异之意,他们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读出不对来。
时景接着道:“虽说首辅大人统管阖宫上下,但他老人家毕竟年迈,所以,还得请皇上您回去主持大局。”
闻欲如今也有些心思摆动,他本想先去南泊,找到火竹的种子根治瘟疫,但没想到竟发生了这样的事,若不回去,天下恐有大乱。
蒋起按了按他的手背,轻声道:“你我兵分两路,你先回宫,我去南泊取药。”
闻欲思忖一会,摇了摇头,“不行,你跟我回宫。”
经此下暗室中毒一事,他定不会让蒋起再去危险之地。
蒋起笑了笑,对时景说道:“何时启程?”
时景看了看闻欲,心说当然是听皇上的,总不能你我做主吧?
闻欲道:“立刻。”
得到命令,时景便马上去吩咐手下。
今宵早等在营帐外头,蒋起闻欲出来时他便说道:“公子,吃饭了。”
闻欲点点头,蒋起跟在他身后听今宵叽叽喳喳。
蒋起皱着眉盯着今宵的后脑勺,想这小子平日里只是顽皮一点,怎么一见了闻欲便像洪水开闸似的说个不停。
待到一切整装待发,他们便踏上了回京之路。时景带的人全在山下,浩浩荡荡占满了整条街道,如同那日红盔士兵长街堵塞的模样。
他们先一步走,过后半个时辰御林军才出发。
马车外时景隔着帘子对闻欲说道:“幸好是在城外,没有引起特别大的骚动,那日红盔士兵占了整条长街之事,简直举国轰动,可将阖宫上下吓了好几天。”
闻欲思忖着,想来是够轰动的——皇帝私自外出,还遭众多红盔士兵追杀,除了他们这些人,其他全部的人便都不知道他是死是活,如今他回宫去,可算是给了一些人惊喜。且看谁更失落,谁更忧愁吧。
蒋起看他还是一副疲惫样子,就拿了靠枕垫在自己身上,对闻欲说道:“昨夜就没休息好,趁现在休息会吧。”
闻欲也是真的困了,此下还很应景地打了个哈欠,便没再推脱,靠着压在蒋起肩膀和臂膊上的枕头闭上了眼睛。
马车微微有颠簸,蒋起尽力坐直了身体不抖动,心跳却一声一声响到自己听得一清二楚。
他轻轻牵过闻欲的手,两只手包住合起,自己与自己拧了半天,还是小声说了一句:“为何不让我去南泊?”
他以为这声音小的只有自己能听见,但接着闻欲的声音就响了起来:“我怕你在我看不见地方出事。”
蒋起有些惊讶地侧头看他,感觉心跳的震动仿佛流遍全身,一种不言而喻的感觉直冲头顶,千百年间没有摇晃的情感此时悉数因为闻欲而随风流窜。
蒋起抬起手捂着自己胸口处,紊乱的呼吸昭示了他的慌乱。
闻欲动了动,又找了个合适舒服的姿势睡了,显然没发觉蒋起的不对。
此下道路平坦,温度适宜,可闻欲还是无法避免的做噩梦了。
他一睁眼便在熟悉的环境,熏有檀香味的马车上,不过这次不同,他活动了一下身体,竟可以自由掌控。
他立刻掀开了马车帘子朝外面看去,只不过不同的是,他这次是在当年赶往侯府的那条乡间小道上。
他朝前面喊了一声:“牛管家!”
那唤作牛管家的人正在赶马,闻言回应道:“怎的了公子?”
闻欲弯着腰一把掀开了前面的马车帘子,见果真是好端端的牛管家,正两手拿着策马鞭赶马。
牛管家已经上了五十岁,头发大部分花白,但他浑身上下总有种别样的精气神,从前每每让闻欲觉得自己这十几岁的身体总比不过牛管家已经五十岁的身体。
闻欲眼眶发红,忍住哽咽道:“牛管家,我父亲......”
牛管家道:“公子莫要着急,马上就到侯府了。”
到侯府。
闻欲知道那是个什么场面,尸体横竖交错堆叠在闻府门口,血腥气萦绕在那周围经久不散,甚至后来大雨冲刷就整整洗了三天。
闻欲此时冷静下来,脑子清明不少,他回忆到那年在侯府门口等了他父亲两柱香的时间,期间他多次想下马车去找父亲,但牛管家誓死拦着他不让,甚至以命威胁。
闻欲想起来觉得自己可笑,明明在那种境遇下,他反倒还是听了牛管家的话——是他父亲交代过的,外头无论什么情况,都不能让他下这个马车。
那在两柱香的时间里,他父亲在哪里,在与何人厮斗他都不得而知,此次仿佛再来一回,他要了解当年事情的全部真相。
“闻欲,闻欲。”
蒋起轻轻拭去闻欲脸上的泪痕,忍不住蹙眉将他叫醒。
闻欲慢慢睁开了眼睛,脸色比上马车之前又惨白了两个度。他又靠了一会,便坐直了身子,缓神片刻,侧头就撞进了蒋起担忧的目光中。
是他太大意了,竟忘了自己一坐马车就噩梦连连。
闻欲敛了敛哭腔,说道:“没事,只是做了个噩梦。”
蒋起心想闻欲的睡眠质量实在不好,待回了京城,让略通医术的似崖去寻一味安神助眠的药来。
蒋起拍了拍肩膀,闻欲便靠了上去。
他摸了摸对方的脸,又揉了揉他的发顶,哄道:“噩梦都揉碎,再也不出现。”
闻欲觉得心涩的厉害,一只眼睛里流的泪水印在蒋起黑色的衣服上,看不出,唯有脸上挂着风干的泪痕。
闻欲道:“你知道我做了什么梦吗?”
蒋起拉着他手为其取暖,回道:“什么梦?”
“我梦到了我父亲......不对,准确来说,这次梦到的是见到父亲前的场景。”
“是两年前?”蒋起试探性问出口,正过脸透过马车好似看到了前面的,坐在马车里头的阮朝歌。
闻欲嘴角勾了一下,“你怎么知道?”
“猜的。”
“我从前梦见的都是那个场景,我坐在马车里,父亲就在外面,我听到了他喊我的名字,但我就是动不了,接着我听到了刀进血肉的声音,割骨头的声音......”
说到这,闻欲抖动了一下,蒋起便揽过他的肩膀,以示有他在这,不要害怕。
那段往事蒋起也听过,只不过是在长街路边小摊上偶一休息,听茶饭间一些人的谈资。
其中的话是这样说的:“两年前如今的天子陛下的父亲,正是前朝的异姓功臣侯爵闻从赫的儿子。那闻从赫虽是爵位,但皇上不喜爱,连上朝都没他的地方,故朝臣以至满京城的富贵权势人家都瞧不起闻家,当真是落得个人人都能上前踩一脚的地步。许是天子脚下,红人步步生花,下等之人步步为营,最终还是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谁人想到江山功臣,朝中威赫将军,得了爵位便如同弃掉自尊性命,任人宰割。料得将军威猛,但兵符皇帝手握,不复昔日荣光。隐忍三年五载,丧家之犬一经爆发,揭竿起义,一行人独闯皇宫抢得兵符,贪官杀,走狗杀,仗势欺人更要杀,一时间京城血流成河。皇帝调遣别城士兵速速赶来,奈何城门围堵,万万士兵排列长街,谁人敢闯,便箭射当场,斡旋三日,皇帝在宫中自缢,魂归西天。”
后事便不知所踪,唯有知道的,除了当时在场的,便是尚炳华。
那年爆发之时,蒋起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瞰京府带刀侍卫,有时调任皇宫,负责保护皇上安危。
这也是他让宿生随行,用药吊着昭然一口气的原因。
蒋起道:“你若想知道,等回了皇宫,便上齐刑具,怕是还未动手,昭然就统统说出来了。”
闻欲知道,他从前看见过的,父亲手上的千疮百孔,还有身上刀剑的痕迹,他所用眼睛看到的,必有昭然出的一份力。
没有回话,蒋起低下头看时,闻欲已经闭上了眼睛。
用了两日的时间走了一半路程,歇脚半夜,就速速启程。
闻欲上了闻从赫和今宵所在的马车,踏上去时两人还在斗嘴,甚至已经上升到了动手的阶段。
闻欲只见闻从赫一只手抵着今宵的头,仗势手臂长的原因,今宵的脸颊肉都被揉的扭曲,奈何还是够不到闻从赫的那只手。
闻从赫见来人是闻欲,便将那只手上的剑扔给闻欲,“来得正好,接着!”他稳稳接住,两只手指细细摸过剑鞘,拔剑三分之一出来看,剑被今宵每日擦得锃光瓦亮,上面清晰可见闻欲的倒影。
是一把上好的剑。
闻欲看着今宵扭曲的快要哭出来的小脸,无可奈何地冷了脸:“好了,不许打了。”
他心里忽的就算了一下闻从赫的年纪,就按两年前算,他父亲也有三十一岁了,怎么如今借着他师兄的身体重活一回,还是如此幼稚......
话毕,闻从赫才松开今宵的脸,还很得意无比的哼了一声。
闻欲道:“好端端的,你们打架作甚?”
今宵找到主心骨一般移到闻欲身旁,哭唧唧地告状:“公子,这人看我在擦剑,非要手欠摸一下,我擦一下他摸一下,最后从我手里抢过去就不还给我了!”
闻从赫似乎也知道是自己的错,但面对闻欲,总归还是有着一点长辈的威严在,故而非但不心虚,还拉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