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面几番变动,又很快从太微的旧垣宫变成了荒星的模样。
这一点谌钦很清楚,记忆晶石通常是片段式储存,因此记忆并不连贯,主要是原主这一段时间内印象最为深刻的事情。
荒星之上是一座废城,机械废物零落地散在地面上,废弃的空中铁道在其中交织。虽然没落,却并不是荒无人烟,有些拾荒者和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会在这里聚集出一小片区域。
纵然第一视角看不到向泉的衣着,谌钦也知道必然比较光鲜亮丽。
因为他刚走到路口,身边就围了几个人。
为首是个单边耳钉极为浮夸的小黄毛,一道刀疤横贯过脸颊,直接破开了他的鼻梁。
“哟,贵客呀。”他笑嘻嘻地握着采集器,目光肆意地打量着向泉:“上哪儿去?咱哥几个要吃不起饭了,给接济点呗。”
向泉的声音道:“不去哪里,随便转转。”
他的语气淡淡,径直回避了最后一个问题。
一旁的小弟狐疑地打量着他,突然“哎”了一声,一指向泉道:“我我我,哥!!我好像认识他!”
黄毛啧了一声:“名流?名流就更该留点钱了。”
小弟道:“不是啊!他是那个……那个被陆上将踹出去,不当垣主的兔儿爷!就和另一个垣主乱搞的那个!”
谌钦眉头一皱。
“我靠,你向泉啊?”黄毛的态度立刻变了,朝地面呸了一口,“包里鼓囊囊的背的啥?不会是你姘头吧?你说实话,异化病是不是你们乱搞搞出来的——”
话音刚落,他立刻吃痛地叫了一声!
“谁?!”
眼前天旋地转,却不是向泉动的手。
一颗石子精准地击中了黄毛的后脑。他愤怒地摸了一把额头,摸出点痛感来,又啐了一口对着身后骂道:“兔崽子!滚出来!”
无人回答。又是一道石子飞来,拽出一道浅淡的蓝光。
谌钦知道,这第一颗没注星官,力气控制得当的话,顶多算次训诫,没什么杀伤力。
但第二颗就不一定了。
与此同时,向泉拔枪,朝空中扣下扳机!
那颗注了星官的石子在半空中自然爆炸,发出剧烈的爆破声!
气浪呼啸、飞沙走石,混合着袅袅青烟,碎石四散着掉落到众人脚边。
它彰显着一个事实——如果让它就这么击中黄毛,能和被枪击一样,直接洞穿他的脑袋。
“…………”
在一片死寂中,向泉收好枪,头也不回地走了。
走了一段,向泉打量面前的建筑一眼,选择跃上一座悬空的铁轨,顺着重力搭了个便车。
他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后,无言地望着外面的景色。
谌钦能感觉到,他没有任何目的,只是想随便走走,走到哪算哪,死了也无所谓。在一个人任何精神支持都被毁了的当下,做出什么事来都不奇怪。
气氛静寂了片刻,向泉突然道:“别跟着了,出来。”
没人答话,向泉又道:“你以为我开玩笑吗?再不出来,我可以走到让你这辈子都追不上。”
他刚说完,身后的门仓就发出一阵刺耳的声音,旋即缓缓移开,探出一个浑身脏兮兮、头发乱蓬蓬的男孩。
谌钦看见他的脸,一愣。
向泉眼前的男孩绝对不超过十六岁,一身破烂,只有脸看上去还算干净。虽然面容年轻许多,但谌钦还是一眼认出了他。
那居然是单停云!
他的内心毫无波动,显然是第一次见到这个男孩。两人隔着半截车厢对视,男孩不安地扶着车厢破旧的窗沿。
向泉问:“跟着我做什么?”
男孩微微低着头,略长的额发遮住了眼睫。向泉等了一会儿,看着他嘴唇微动几次,却始终没有开口。
“怎么,你是哑巴?”
瞥见男孩的视线落在自己的背包上,向泉顿了顿,了然了。
他无奈地解下背包,朝男孩招手:“这里面不是我爱人,只有一点面包。要吃吗?”
“爱人”和“姘头”中,隔着一层太微的广袤土地。
男孩接过向泉抛给他的干面包,粗暴地撕开包装,正准备送到嘴里,向泉又拦住了他:“先洗手。”
说着,他掏出随身的水壶,自然地旋开瓶盖、洗净男孩脏污的手。
男孩终于抬起头来望向他,喃喃道:“……水在这里很珍贵。”
他声音嘶哑,向泉倒是乐了:“你会说话?不是哑巴啊?”
这问句不需要任何人回答,向泉便自顾自道:“水再珍贵,珍贵得过你的身体吗?别放在心上,直接用吧。”
列车失去了能源,静静地停在半空的铁道上。
男孩坐在他身边,狼吞虎咽的,一口气吃了五个面包。
看得向泉有些震撼,给他背后顺了两下。
等他吃完了,将四方的包装纸叠成了千纸鹤的形状,一连叠了五个,又都推给向泉。
向泉端详着它:“手挺巧。”
他不客气地收下了五只纸鹤,姑且当作面包的回礼。
气氛又安静下来,向泉将它们放回背包:“叫什么名字?”
男孩紧紧抿着嘴。
“没有名字?”
男孩摇摇头。他迟疑了一会儿,才说:“是侮辱人的名字。”
向泉:“怎么侮辱?”
他一向有话直说,心直口快的性格,男孩也不觉得被冒犯,只一个劲地摇头,不愿意开口。
“好吧。你不喜欢它,办法也简单。”向泉询问无果,道:“第一,你改个喜欢的名字,让别人以后都这么叫你。”
没了下文,男孩问:“第二呢?”
向泉:“第二,你把喊你这个名字的人都杀掉,除了你再也没有别人用这个名字,就像你用那颗石头杀人一样。不过你都有星官,怎么还这么久没吃饭?”
“……”
男孩静了一阵,咕哝道:“ 不知道。是他自己找死。”
“世界上还有很多解决办法,不一定非要打打杀杀。”向泉反问他,“你把每一个侮辱你的人都杀了吗?”
男孩一哽,闷声道:“这里不是太微,你也不是垣主。”
向泉的前垣主身份早暴露了,即使听出了对方语气里的一点讥讽,他也没有半点生气的意味,而是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
“对,我确实不是垣主,但这是两件事。他侮辱你,你杀了他,两桩罪行摆在一起,在其他人看来,他的罪一下子就变得不重要了,不是吗?”
“……”
“对于别人来说,最终只会变成‘虽然他有错在先,但凶手也没必要剥夺他的生命’,‘他到底侮辱了什么呢?真好奇’类似这样的茶余饭后的谈资。这件事的主要过错变成了你,一旦运气不好上了新闻,有人想知道你的动机,侮辱你的名字全世界都会知道。到时候怎么办呢,把全世界的人都杀了吗?”
男孩冷道:“不会有人在意的。这里荒废,天天死人,上不了新闻。”
向泉:“那就换个会有人在意的地方和名字。”
男孩气笑了:“我能换什么?我有什么选择?”
向泉懒散地起身,对方怔了一瞬,似乎是犹豫要不要直接跟上。
向泉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凝视着窗外远方的云景。
“我爱人,”他突然道,“只有在足够远的地方,远得我看不见他以后,他才会看起来是停下来的。他始终在换地方,年少的时候追逐一个不可能的神,后面追逐一个虚幻的图腾,最后追逐一个死掉的命运。你一直待在这里,问我‘能换什么’?但他从来没有停下过脚步,一直在变换,换成我不认识的样子。人和人之间的差异竟然有这么大。”
“你可以试试投稿《文艺爱情》。”男孩讥讽道。
向泉笑了——大概是他这段记忆来的第一个笑意。
他道:“不用担心,看眼神就知道,你总有一天会离开这个地方。嗯,我想想……叫停云怎么样?”
“……停云?”
向泉解释:“云在远处看起来是静止的,但迟早会飘走,到别的地方去。虽然听上去有点文艺,但我觉得很适合你。不如就在这里重新开始,找到你要去的地方。”
男孩愣愣地看着他。
“我……我可以吗?”他磕巴着问。
向泉干脆利落地拉开了列车大门。
一丝高空的冷风灌进来,他的视线往下掠过,估量着从这里直接降落到地面的距离。
“可以。现在就走?”向泉问。
男孩一脸阴郁,犹疑不定了半天,向泉耐心地等待着。
许久后,他终于朝向泉走过去。
下一刻,向泉一把揽过他,两人从高空中纵身一跃!
半空中,一道龙索抛上铁道,荒星破败的地面尽收眼底。
簌簌的风声中,男孩始终睁大眼睛。身上的脏污蹭在对方的衣服上,他仿佛也毫无察觉。
向泉手一松,轻喝:“下去了!”
在那一刻,男孩以为自己要死了,或许他又一次被骗了,只要向泉一松手,他就会像无数次坠毁的机甲一样,脑浆和血液溅得满地都是;但他什么都忘了,好像所有的曾经加诸在他身上的侮辱的词汇,都伴随着这一跳,被永久地留在了那辆废弃的列车上。
它既不会移动,也不会消失,但他再也不可能回到那辆车上。
两人轻盈地落地。
这里仍然属于荒星,但距离刚才的位置已经很远很远。
向泉拉开两人的距离,确认确实没摔到人以后,解开了龙索。
他悠然地开口:“嗯。这不就已经换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