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困难从降临后开始。
来到一个新的星球、新的国家,势必要学习对方的语言,北天极也不例外。
虽然只要佩戴上分机,双方就能毫无障碍地沟通,但他既然要去寻找那个孩子,必然是由自己适应对方,而不是林阔来适应自己。
对于机器而言,有着过目不忘的能力,学习并非一件难事,很快就了解了日常的北天极语。
而且,书中讲述的内容没有错:人们确实会对小孩子减少些戒心。
他在跋涉中还认识了一个教语言的老太太——她是原先核心区星校下来的,后来染上了很严重的疾病,便退居休养了。
他不清楚是什么疾病,却也只能用生涩的语句说:“抱歉。杀人我只会,不会救你。”
“是‘我只会杀人’,主语该放前面。”
老太太咳嗽两声,在新风系统送来的徐徐暖风中,浑浊的眼眸一眨不眨地盯着这个萍水相逢的“学生”。
半晌,她问:“你以后想做什么?”
捧着光脑的他没明白,歪了歪头:“什么做什么?”
“我活不了多久了,不过,能教完你这本书的最后一册。”她平静道,“我从没见过你这样的机器人……你来北天极,是想做什么呢?”
用一个话题引走另一个话题,是个隐瞒的好办法。
他说:“我来找一个人。”
“谁?”
他道:“林阔。你认识吗?”
她愣了下:“林阔?你是说白银三将吗?”
来北天极已有一个多月,然而他还没有完全熟知新闻和信息。
白银三将是什么,他一概不知。
不过既然是要和“时渝”结婚的人,身份想来也不会太普通。
他点点头,老太太笑了声:“我退休前,教过他一阵书。”
她讲起他以前的事情:那个孩子学习时非常认真,几乎认真到苛刻的程度,虽然成绩不差,但比起同期的其他孩子而言,就总差那么一点儿。
都是要员家里出来的,精英教育的投入必然不会太少,也不是智商或天赋的差距。
也许是要和把自己送来这儿的父亲作对,他总是交出“差那么一点儿”的答案。
她问起来,林阔闷闷地抱着书,只说了句“不好意思”。
却也没解释理由。
如果出生在这种家庭,会叛逆点也正常。
他心道。
他听得很认真,老太太探究地问:“为什么要来找他呢?他是你的什么人?”
他们什么关系?
他说不出答案。
“未婚夫”——这是属于另一个他的;“送眼珠的机器人”——这前缀未免又太长,让人难以理解。
他发觉无论是用北天极语、还是新府王都的语言,都找不到任何一个合适的词语,来形容他和林阔的关系。
此时,他正在阅读一篇诗集。
光脑的荧幕稍稍往下滑动,停留在一行字上。
“……点,”
他望着它,谨慎地挑选最适合的那个词。这将是第一次,诠释他和那个孩子的关系,“林阔是我的……锚点。”
老太太翻了一页那篇诗集,良久的停顿后,道:“你的文学不错。”
两个人聊了很多,多半是老太太在说,他在听。
他见过很多次死亡——尤其是自己的,因此对判定一个人的生命流逝格外敏锐。
“你要死了。”他说。
这句话乍听很不近人情,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然而她没有生气,只是用复杂的目光端详了一会他,道:“人都会死,不用太担心。你是和我们完全不同的生命,你会在北天极掀起什么风暴呢?”
那是她余生中最宁静的一个下午。
她的生命走到了尽头,没有家人,他便联系了尸体的收容处理机构。对方没有给他留下来任何东西,只留下了这一句看似长辈的忧虑。
如果是物理意义上的风暴,他确实可以掀起很多。他想,但也许她想说的不是这个。
无论是不是,都不重要。
他还要继续去等待和寻找那个孩子。
到了这个时候,他已经学会了连接光脑,并查看和了解北天极的信息。
他的语言水平突飞猛进,等到能自如使用了,就专注于去收集“白银三将”和“林阔”的信息。
林阔的照片……和记忆里好像不是那么一样。
至于是哪里不一样,他又说不上来。唯一可形容的地方是,眼睛不是绿色的。
他不确定是否是那孩子长开了,但他知道白银三将就是自己的“林阔”。
此时他也才开始后知后觉地思考,自己这样的外貌是否会讨林阔喜欢。
毕竟根据浏览光脑网站的经验,很多北天极人会因为外貌问题争吵。
林阔的三十三星官轻剑名声大噪,每一个北天极人都听过它的名字。
他翻遍网络里和林阔相关的视频,看到林阔将它用得很好,收获了许多赞美,他也感受到了一阵发自内心的喜悦。
他又开始了旅途。
林阔在一线征战,据说很快就会回来。
于是他在等,一边等着一边踏遍了整个北天极所有的地方。
这是一个和新府王都完全不同的国家,他见到了更多的“星官”,也听闻了许多事情。
他知道这种情感被北天极人称之为“执念”,而这种执念浇灌出来的结果,不一定都是好的。然而这种事并不可控。
无论林阔是否会接纳它,他都只能一边找寻、一边等待、一边溯痕。
他看遍了网络里所有和林阔相关的资料,甚至是论文。
也许这就是名人的好处,哪怕是传记,也被他传进了核心里。
到了后面,他开始了解到了林阔的朋友们。他听说林阔和陆琛、向泉、智恒关系匪浅,几人的事迹被翻来覆去地记载在不同的刊物里,到处出版。
还有一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热心群众,零零散散地写了不少以他们为人物原型、歪歪曲曲的狗血四角恋。
他都读了,然后不高兴起来。
这种不高兴对于一个能灭世的机器人而言,是非常危险的。新府王都能承受无数次的天灾,但北天极不行。
他匿名去和自己的同类咨询,对方给出的结论是:也许这是一种嫉妒的情感。
嫉妒是个不好的情感,他不希望他们的关系变糟。
因此他把林阔的朋友相关的记忆全删除了。
他做了很多事,去了很多地方。他想象着和那个孩子的重逢,不由得心如擂鼓。随着时间流逝,变得越来越得期盼。
但是战争迟迟没有结束。
什么东西这么麻烦?
他开始等得不耐烦了。以前的一千五百次里,也没有这一段时间让他烦躁。
他犹豫着要不要直接去一线帮他把那些敌人全杀了。
只是,如果从天而降一个机器人,或许会吓到他……他不确定林阔是否还会被他吓到。
就在他堪堪等到极限时,北天极前线终于传来了捷报——
“白银三将剿灭了敌人老巢、斩下了敌人狗头,凯旋而归!”
人们欣喜若狂,奔走相告。他也第一时间登录网站,观看了相关新闻和采访视频。
林阔的照片和记录以一种极高的频率更新着,他全部载入了自己的躯体里。
看得多了,他便发现:林阔好像并不开心。
虽然面对媒体,白银三将自然也不会做些什么出格的事。
但他本身就是机器人,又对林阔的每一个表情都烂熟于心,这一点细微的差异,便也能很轻易地捕捉到。
为什么不开心?
他迷茫起来。首席晚宴是见到林阔的唯一机会,如果自己贸然前去,会让林阔更加不高兴吗?
他无法得知这一点,但也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他捏造了一个身份证明,名字还是“时渝”。这里对平民不受限,因此也不需要他有什么身份。
他做了自己能做的最好的准备,决心在晚宴上用大人的形象接近他。他可以把自己收拾得好看些,然后以“未婚夫”的方式去找林阔。
他会用他学了很久的北天极语,然后告诉他自己眼睛的来历,或许也可以一点一点的,把自己的感情告诉他……为了见到林阔,他做了非常多的努力。
他怀揣着一点期待的心情,在经历了安全检查和记忆检查后,踏进了晚宴的大门。
然而,才刚开始不到五分钟,他就发现了一个不可能存在的人。
顿时遍体生寒。
——“时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