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金难求将军剑,醉死一博美人心。
周惠泽在时花楼赌酒求剑一事在坊间传开了。女子皆掐着巾帕懊恼,怎的偏偏俊俏郎君凑成了一对,男子则啧声称奇,惊叹周惠泽的酒量。
雀儿在檐下筑起新巢,方洵盘坐在竹席上,捏着把小扇煮茶。他用巾帕包着手指拎起茶盖,茶香便钻进风里,引得鸟雀都叽叽喳喳起来,似要争一口茗香。
“雍王殿下此举虽荒诞风流,却能打消陛下和郑氏对他的疑虑,朝堂中人都巴不得他是这般不学无术的纨绔。无所事事便无欲无求,陛下才能容得下他在会京。”秦平良接过方洵递来的茶盏,道了谢,“雍王有断袖之癖一事闹得满城皆知,陛下和郑氏也不用担心他有迎娶贵女拉拢权势的心思了,如今有头有脸的世家都对雍王殿下避之不及。”
“倒是个豁得出去的。”方洵品着茶,对周惠泽此人又欣赏又怜惜,“他这般年轻,靠作践自己寻求活路,总归不是长久之计。他在会京孤家寡人,也没人惦记,你回头也去瞧瞧他。”
“雍王……也不算没人惦记。”秦平良若有所思地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佟小将军在路上歇脚时递了书信来,信中问候先生呢。”
方洵接过书信拆开,信里就两行字,一行问候“秦大人”,一行问候“方先生”,寥寥数语,潦草急促,一看便知是写信人急着赶路,竟连自己赶路的近况都来不及交代。信纸的底下,却细致地勾勒了一朵花。
棠棣。
那朵花画得太清晰精细,好似生怕旁人认不出来似的,和上面两行字比起来,一看便知是下了功夫。
佟越在信中只字未提周惠泽,心思却全藏在这里。
棠棣寓兄弟,暗示周惠泽与周惠江的兄弟情。
佟越与秦平良的关系不甚密切,但知秦平良与周惠泽也曾有同舟共济的情谊,所以她将此信递给秦平良,便是请求他在会京庇护周惠泽,莫让奸人从中作歹,离间了周惠江和周惠泽的兄弟情。兄弟间不起嫌隙,周惠泽才能在会京安心度日。
方洵将信纸在茶炉下焚尽,他聆听着鸟语,阖目捏着胡子:“掐算着日子,这丫头也该入关了。”
群山覆雪,红衣驰越,越靠近边关,旷野的风雪声越是急促肆虐。乌骏踏雪,将一程又一程风霜抛在尾后,雪团如棉如絮,绞进扑满灰尘的发丝里……
陆一行仰头灌着酒驱寒,一句接一句地骂着兵部办事不利,迟迟拿不出解困的对策。金琥只能靠磨刀蹉跎时间,他骂得更狠、更脏,要不是元峤拉着,他就要提刀上马,冲进会京找兵部讨要对策了。
陆正已经赶往雪山援救,却迟迟没有消息,若不是军令如山,只留了陆一行一个主将坐镇后方,他也恨不得马上冲到雪山为虎卫骑解困。
陆一行和金琥骂归骂,却一刻不敢懈怠。他们在望楼上急得团团转,脸冻得又红又肿,双眼被冰碴刺出了血丝,可谁都不敢眨眼。他们困得不行才轮流靠在望楼的柱子上眯一会儿,吃饭都是在望楼上就着风雪和沙砾拌饭。他们一刻都不敢离开望楼,既怕错过了兵部的消息,又怕错过了前线的急令。
雪山又崩塌了一次,不及第一次严重,却足以牵动每一位将士的情绪。
派进山探路的将士去了一波又一波,都是有去无回。偶尔有虎卫骑的将士陆陆续续从雪山深处爬出来,都是精疲力尽,吊着一口气倒在雪地里,他们都说镇宁侯留下断后,下令他们先行出山。
连日的大雪掩埋了黄沙,却没掩埋将士们对镇宁侯生还的希冀。
威震四野的猛虎,怎会被雪山埋没?
陆正一边率领将士与北境军周旋,一边死守着雪山的入口不让北境军趁虚而入。持久战下,无论是沙雁关的将士,还是北境军,脸上都是掩饰不住的疲态。
陆正也等待了多日,他望着漫天的雪絮,知道今日雪停前,又等不来兵部的消息了。
“去沙雁关再调三万援军,再派一支精兵入雪山寻人!”陆正吐掉嘴里混着雪絮的污血,振作精神嘶吼道,“雪停之前,破敌!”
万里抖了抖背,雪絮便簌簌落到朱红的凤头履上。凤头履埋进雪地里,单薄的鞋面被雪水浸湿,与赤脚踩在冰河里无异。佟越撕破了嫁衣的裙摆,包裹在万里的四蹄上防滑。
她遥遥听见厮杀声,看到虎旗在风中如星点飘摇,她很快便能确认虎卫骑受困的雪山是哪座。
五年间风雨无阻的运粮经验,让她能轻车熟路地绕进崩塌的雪山,何况这次身后没有拖着押运粮饷的沉重马车,一人一马更是轻便迅捷。
越是往雪山深处走,大雪越是深厚。佟越一路拔出扎在雪中的虎旗,拂去上面的尘霜,一路从雪地中刨出冻硬的将士。她将擦拭干净的虎旗裹在将士僵硬的身体上,让虎旗捂热冰冷的亡魂。
佟越的眼睛被风雪吹红了,血丝铺在眼底。肆虐的狂风吹散朱红的嫁衣,似乎要将她吞剥干净。霜雪落满了她的发顶和肩头,压得她挺不直肩背。她的双腿趟在雪中,冻得几近失去知觉,她感觉自己像杵着两根冷冰冰的木棍在雪中前行。她走不快,像个迟钝的雪人。
终于,她举着一双湿冷红透的手,在风饕雪虐中刨出了她的父亲。
佟仕明脸色青紫,迷迷糊糊地耷拉着眼皮,他努力看清他一袭嫁衣的女儿。
他用皲裂僵硬的手指笨拙地拨开佟越脸上的碎发,含糊不清道:“我的越儿穿红色真好看……嫁衣好看,朝服好看,赤甲最是好看……”
万里伏下身子,让佟越好将佟仕明扛到马背上。
“你别睡,我上次犯了军规,还没领罚。抗令不归,当……当……”
“我知道你记不住……”
“我第一次犯这条……那你罚我再抄几遍军规。三遍,不能再多了。”
“你都抄了三百遍了……”
“那就杖责,你亲自打,我只服你。”
佟仕明不语,他都记不清她小时候挨了多少军棍了。
“爹……”佟越的心随着风雪飘摇,她侧头,轻轻唤他。
“你替我……带虎卫骑回家……”佟仕明的声音闷在风里,异常低哑。
“那是你的兵,他们不服我。你自己带。”佟越有些恼。
“不是我的……是东洲的……”佟仕明垂着头,赤甲上的红披风已经破碎不堪,堪堪挂在肩上,原本魁梧高大的身形此刻如被掏空般在马背上摇摇晃晃。
看到佟越一袭嫁衣独自进山,佟仕明早已心知肚明,却忍不死心地问:“朝廷来了消息?你是照着兵部所绘的线路进山的?”
佟越的双眼又涩又肿,她“嗯”了一声,声音被风雪碾碎。
玉龙剑早已被冻成了冰块,却紧紧贴在佟仕明腰上,他勉强抬起一指勾住玉龙,生怕它摇摇欲坠,被埋没在了雪山深处。
“你别睡……”佟越牵马的手颤抖不止,“阿遥还未娶妻,你不在,谁给他出聘礼钱?别指望我。”
寒风撕扯着心肺,冷雨钻进血骨。佟越在雪中无助地哽咽道:“别睡……求求你……”
佟仕明不说话,这是他的女儿第三次央求他。
他从来不答应做不到的事。
万里背着僵硬沉重的躯壳,发出长长的喑哑声。
雪停了,陆正成功破敌,北境军退回了营地。将士们欢呼大捷时,一道红色的身影从雪山中摇摇晃晃地走出来,她精疲力竭地拖着步子,破碎的红衣、凌乱的发髻,叫人认不出她的模样。但乌黑的马背上,那副赤甲重胄无人不识。
“越……越儿?”
佟越抬头看见陆正,激动不已,她摇着马背上的佟仕明,兴奋地高呼道:“爹!我们出来了!”
“爹?”
佟仕明不语,也没有情绪,他没有如往常那样与好兄弟陆正击掌庆贺,也没有振奋精神同将士们道好。
他冻僵了。垂下的头,弓起的背上覆了一层薄薄的雪,薄雪如白布笼在他身上。他伸出的一支手臂还直挺挺地落在佟越头顶,似要为她抚去发顶的风霜。
万里因连日奔波而疲倦,它磋磨着前蹄,背部轻微晃动,佟仕明身上的“白布”顿时滑落,破碎在被雪水浸泡得深红的凤头履边。
“爹!”
佟越面色发白,如同被瞬间抽走三魂七魄的人偶,怆然跪倒在雪地里。她肩上不知何时披上的红披风也颓然飘落,披风染过了血,比她的嫁衣更红。
“兵部有消息了!”陆一行高举着文书,顾不上雪地路滑,策马狂奔而来。
乱糟糟的发下,一双通红的眼呆滞地盯着陆一行翻身下马。寒风从双耳灌入脑内,冷冰冰的雪片刮破了佟越的脸颊,热气灼烧着她的双眼,模糊了视线,发白的双唇在嗫嚅间裂出血痕。
好痛……
好痛……
佟越的面色骤然一变,她发疯般夺过陆一行手中的文书,嘶吼着将其撕了个粉碎,最后勃然抛在了风雪中。
若是兵部的消息再早些,她的马跑得再快些……
可是没有这么多如果,一切迟矣。
佟越茫然地抓着残破的披风。
她好恨……
好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