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机关的按动,影峡峰溶洞彻底凭空折裂。
白茫茫的水雾消失,潭水与山峰背后的溪河贯通,坍塌时形成似瀑布的奇观。
刺骨的寒意将沈令仪所包围,她竭力维持着漂浮的平衡,就这般随着湍急的水流顺山势下落。
冰冷的河水唤醒着她的理智,沈令仪将背后的黑布包拽得死紧。
解锁的玉盒,证明着兄长曾经来过。
不知漂流几时,沈令仪精疲力尽地喘-息着,陆鸿晏终于使巧劲游到她身旁,托举着她的身体以免沉落。
她侧目无言,静静地承受着他的帮扶。
原来河流的尽头灌溉着来时的沼泽地,陆鸿晏看准时机抓住岸边的巨石,湿漉漉的两人得以成功脱险。
沈令仪仰面躺在荒草地里。
头顶的天空依旧是那片天空,来时的艰险与温情恍若大梦,尽随消失的黄鹿背影化为虚空。
“陆潜。”沈令仪忽然轻声唤他,语调无悲无喜,尽是淡然,“我愿意随你回京都。”
陆鸿晏讶然侧目:“你......可要想清楚。”
他以为,她会同他彻底分道扬镳。
“怎么,这难道不是你所求的吗?”
沈令仪浅浅地笑起来,直起身躯挪动到陆鸿晏面前,沾染淤泥的手指掐着他的下颚。
“陆潜,你好好听我的话。”她手指猛然收紧,眼神里窜着疯狂与狠戾,近在咫尺的长睫似要交缠。
“作为回报,我也会帮你谋取想要的一切。”
沈令仪眉梢释然,似乎已然猜透眼前之人的想法,颤动的长睫扇动着溺死的诱惑:“搅乱京都这潭脏水,成为坐享其成的渔翁,想想都令人快慰呢。”
“你想做何事?”
陆鸿晏握住她的手掌,发觉淤泥混着血肉模糊的伤口在细微地抖。
“你相信因果报应吗?”沈令仪厉声问道。
陆鸿晏摇头笃定:“我不信。”
“我从前也不相信。”沈令仪面颊浮现嘲讽之色,将手掌抽离开他的温暖,“然而如今我却深信不疑。”
她的报应迟早会降临的。
无数亡魂嘶哑咧嘴地想要拖她进深渊,她孤身艰难地苟活于世,不若趁机潇潇洒洒地完成未竟之志。
“我们合作,将京都局势搅得天翻地覆。”
她笑眯眯地盯着陆鸿晏,语调里尽显成竹在胸。
纵然青丝湿透凌乱,沈令仪的明眸善睐依旧深深拨动陆鸿晏的心弦,他虚握的手掌暗中捏紧。
可是,阿跃,“你变得好陌生。”
沼泽地“咕噜咕噜”的冒泡声里,骤然响起一道绝望的惊呼,惹得两人立时转头望去。
遥遥可见,毒姥半个身躯沉没在沼泽里。
溶洞坍塌并未致命,她却不慎失足迈入沼泽。
毒姥疯狂挥舞着手臂拼命挣扎,然而剧烈的身躯摆动只会加速她陷落的速度。
沈令仪笑意不减:“瞧啊,那就是她的报应。”
两人小心翼翼地靠近沼泽,泛着恶臭的淤泥已然浮跃至毒姥的肩膀,腌臜的脸颊露出绝望的双眸。
毒姥亦然瞧见岸边的两人。
“你是人是鬼?”她难以置信地瞪着陆鸿晏,甚至手臂都忘记挣扎,“你不可能还活在世上!”
陆鸿晏愠色渐浓,心脏开始剧烈颤抖。
“原来如此。”他恍然大悟般反应过来,懊悔与狠毒蕴含在自嘲的笑意里,“我竟然也被你摆了一道。”
“救我,救救我!”
毒姥慌乱高呼:“你救我出来,我也有办法救你!”
“其实瓷瓶里装好的并非是心蛊。”
陆鸿晏靠近沼泽的边缘,俯身拾起旁侧粗壮的枯枝:“否则先前我不会出现那种奇特的幻觉。”
“事到如今,我也不必再隐瞒。”
毒姥的眼神死死锁定在那根枯枝上,绝望里终于发现生还的希望:“我真有办法将其引出你的体外。”
沈令仪不参与对峙,抱胸轻蔑地望着毒姥。
陆鸿晏将枯枝一头递伸至毒姥手边,近在咫尺的距离仅仅差一点儿便能够握住。
“那得先看看你的诚意。”
“我都告诉你,我全都告诉你。”
沼泽淤泥逐渐没过毒姥的肩膀,开始侵蚀着她布满颈纹的项颈:“那不是心蛊,那是双生蛊。”
顾名思义,双生蛊天生心神相通,相互吸引靠近。
两方宿主可以操控蛊虫控制对方陷入幻觉,丧失理智后的所作所为,只遵循心底恶意的执念。
“双生蛊有解法,你先救我上岸......”
胸腔被淤泥所挤压,毒姥的喘气变得更加艰难,执着地望向救命稻草似的枯枝。
然而话音未落,她却忽然瞪大眼睛。
毒姥眼睁睁地瞧着,沈令仪伸手将枯枝抛掷于远处。
她残忍地断绝了毒姥生还的希望。
“我可没答应要救你。”
沈令仪眼眸闪烁着寒光,沼泽冒泡声在此时显得格外悦耳:“何况你也算是死得其所。”
毒姥狰狞地尖叫起来,挥舞着手臂指向陆鸿晏的方向。
“你不怕我-操控双生蛊咬烂你夫君吗?”
陆鸿晏同样侧目,别有深意地望着沈令仪。
他不晓得沈令仪是否看见,双生蛊已然被鹿蹄踩碎;倘若她尚未知晓,沈令仪是否还愿意顾忌他的性命。
可沈令仪的态度依旧冰冷得渗人。
“死的又不是我,我何须考虑这么多?”
毒姥倏忽转怒为笑,尖锐的笑声崩溃而绝望。
直到她的头颅完全陷没进沼泽地时,毒姥也不忘记最后嘲讽陆鸿晏一次。
“这便是你试药失神时心心念念的阿跃,冷心冷情的模样迟早会将你也害死的。”
“我的今日,就是你的明日......”
话语散尽,毒姥彻底殒命的于沼泽地里。
逐渐阴沉的天色伴随着“咕噜咕噜”冒泡的沼泽地,将气氛渲染得恐怖而诡异。
沈令仪抱胸侧目:“双生蛊你可有解决之法?”
原来她并不知晓双生蛊的实情,可却依旧毅然决然地葬送毒姥了的性命。
陆鸿晏眸色划过凄楚。
他并不在意毒姥的性命,他只想知晓沈令仪心底是否对他有所担忧,哪怕只有一丝一毫。
答案已经显而易见。
陆鸿晏将苦涩吞咽,沙哑的嗓音撒着谎:“并未。”
“世间万物总会寻觅到破局之法。”
沈令仪神情毫无心虚之色。
她不再话下,专心带着陆鸿晏远离沼泽区域,探着旁侧径道朝群山外迈进。
“此处毒蛇丛生,趁着天色尚未完全昏沉,你我先寻好过夜容身之所。”
“阿跃,如果我死了......”陆鸿晏压抑起伏的心绪出言。
“晦气!”
沈令仪迅速出声打断他的话语,眼刀狠狠剜着他:“既然是同绳之蚂蚱,何必再说这些丧气之语?”
“可我确实没有解蛊的方法。”
陆鸿晏苦涩的谎言越来越熟练。
沈令仪停住脚步,踮脚捧住他的脸颊,语气颇为斩钉截铁。
“世间唯一能够操控双生蛊的人已经死了,你还在害怕什么呢?”
生还的毒姥也许会食言,但殒命的毒姥再无操控蛊毒的能力。
她见死不救,意图便在此。
夜色渐沉,两人暂且匿身于某处隐蔽的石壁旁,湿透的衣裳重新变干后,沈令仪止不住地打着喷嚏。
陆鸿晏的右臂被肮脏的污水浸泡过,血肉模糊的伤口看得人触目惊心,溃烂到甚至有些发黑。
沈令仪揉着眼睛,借助昏暗的月光帮他处理着伤势,黄鹿牙齿的深印清晰可见。
“指不定双生蛊随着坏肉都被咬掉了。”
陆鸿晏轻笑:“蛊虫是从腰腹咬进的。”
沈令仪忧然蹙眉,她怎么忽然忘记了,陆鸿晏腰腹还有树枝贯穿的旧伤。
“那又如何?”
她旋即佯装愠怒,蛮不讲理地出言道:“我说没事就是没事,你别整日自怨自艾地杞人忧天。”
这样的沈令仪,陌生里带着熟悉。
陆鸿晏骨节被疼痛攥得发白,残破的身躯遍布着各种各样的伤口,再硬朗的人眼眶里也不免润湿几分。
他眼角滑落的泪珠,不慎被沈令仪所捕获。
这样虚弱的陆鸿晏仿佛一触即碎。
陆鸿晏抑制不住地合上眼眸,脑袋靠在沈令仪的颈窝里,汲取着令人安心的热度。
“阿跃,我若是死在沿途,记得编造些好话向我母妃交代,让她别再为我担忧。”
沈令仪紧张得手指发抖:“又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母妃喜欢你,记得闲暇时替我好好陪她......”
陆鸿晏呼吸微弱,冷热交替的呓语从他口中发出,眼皮耷拉着轻颤,氤氲的湿气降低不了肌肤的滚烫。
他再度发热,情况甚是危急。
无力的荒芜感沉沉压在沈令仪心头,她艰难地将陆鸿晏的身躯挪动,使其脊背靠在巨石上。
沈令仪不是坐以待毙的性子。
眼见着陆鸿晏简单包扎好的右臂渗血的趋势消止,她当机立断地转身跑向不远处的河溪。
褪下湿透的外衫,一遍一遍浸着冰冷的河水,敷在陆鸿晏的额头安抚降温。
她哼着歌谣唤醒着他的意识。
那首为徐青轩所赞颂的《淇奥》,意境就此被今夜之凄然所取代。
沈令仪不会再联想起多年前自尽的雪地,也不会再想起沼泽地生还时的怅然。
她只会记得某个危急之深夜,她哼唱着熟悉的歌谣守护着陆鸿晏,直至嗓音干涩沙哑到难以发声。
操劳的整夜,穿插的喷嚏声接二连三地响彻在寂静的夜色里。
沈令仪迈着疲惫的步伐,沉重地踏在崎岖不平的石地,将最后一次湿布盖在陆鸿晏的额头。
她甚至胡思乱想着,陆鸿晏将她腿脚治好,是否提前预料到将来会有今日之变故?
陆鸿晏是弑兄仇雠,亦是救她恩医,沈令仪在混乱的折磨里,精疲力尽地望着远处天色逐渐亮起。
身侧之人嘴唇干裂,滚烫的热度逐渐消退。
沈令仪唇角勾起欣然的笑意。
她脱力地依靠在陆鸿晏的身边,混沌的脑海里不断盘旋着同徐青轩对弈时说过的话语。
兄长说,爱与恨本就是一体。
憎恶与爱恋紧密缠绕,此乃人之常情。
她分不清,再也分不清,只能顺从本心。
沈令仪旋即释然地合上眼眸。
她欲图重回京都搅乱浑水,既是孤注一掷的疯狂作祟,亦有心底最隐蔽的情绪驱动。
其实她并未彻底变成陌生之人。
而是长期压抑着的心绪,终于毫无顾忌地彻底释放而出,刺-激着疲惫的神经,定要将过去被亏欠的夺回。
届时亲爱的兄长,你还会忍住不再现身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