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宰治从屋内出来时才发现，这个世界的白昼和黑夜都是假的，它的原貌是永不落日的黄昏。

而这才是循环之世应有的样子，舍去了白日里过分虚假浮夸的装饰与灯红酒绿，只剩一轮巨大的红日单调地垂挂在地平线之上，像是被高温灼烧过的铁块，没有一片流云的天际随之炙热发烫。

皮肤被灼烧，脏器被烘烤。

如此温暖的地方，太宰治却打了个冷颤。

这里温暖得令人恶心，不知道在这里的河水中自杀会是一种什么体验。

“嘿！”

太宰治正在思考着离开这的一百种死法，肩膀忽然被拍了一下，他侧身看向来人。

008的棕色头发扎成了半个小揪，仔细一看，头发的末端竟变得透明，他观赏奇物一般围着太宰治左看看右看看，然后认可地点点头：“你的人形很符合你之前那个样子。”

太宰治弯着嘴角似笑非笑，不动声色后腿两步，远离了008：“啊哈哈哈你还没死呀，现在看起来还很有精神哦。”

008没听出来太宰治话里的嘲讽意味，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用两根指头比划出一截：“那当然，我还能活一小会儿。”008清了清嗓子，拖着下巴故作思考：“看见你这个样子，我突然想起来一点和你有关的事情，你想不想听？。”

“我的事情？”太宰治保持微笑。

008朝太宰治招招手，示意太宰治跟他走，他一边领路一边说：“你是阿灾的朋友，那就是我的朋友…呃，不好意思，其实刚刚我看见你们谈话了。你们吵架了吗？”

太宰治表示沉默并剜了008一眼。

008噗嗤地一下笑了出来。

“噗抱歉哈哈哈哈！”

“……”太宰治继续用眼神刀他。

008丝毫不在意“他好像误会你了，你不解释解释吗？”

从有意识开始，008就被困在这里了，他脑袋里的记忆都是附带的，像某种第三人称的叙述故事，不像他自己的经历。

在有限的记忆里，本源灾占据了绝大部分，而这大部分中都是本源灾的笑脸和善意，所以他才推测本源灾是个幸福快乐的孩子。

因为这些笑容，即便008知道这里不是什么好地方，也期待着与本源灾再见一面。

不久前，他的梦想成真了，虽然和预期稍有偏差……这个本源灾不像是记忆中那个阳光可爱的孩子，不过008依然觉得很高兴。

人类里面有回光返照一说法，意思是在临死之际忽然清醒，008觉得自己现在也像是回光返照，心灵平静安详，想起了更多关于朋友们的事情。

也想起，为什么自己的死会让本源灾如针刺扎入心脏，久久无法释怀。

可爱的邻家弟弟在自己死之后经历了多少不好的事情他无法得知，只希望在外面的世界，弟弟能够好好长大。

008看了看一脸阴郁的太宰治。

阿灾宁愿自刀也不愿意杀掉这个臭脸小鬼，说明这个小鬼对阿灾还是很重要…朋友间闹别扭可就不好了。

008打算稍微帮帮忙，化解化解两个人的矛盾。

008装作不经意地问道：“你们认识多久了？”

太宰治捂着耳朵假装没听见，一点也不想理旁边这个看他笑话的可恶游魂。

008见他这样，装模作样地回忆着往昔，然后恍然大悟地拍拍手掌。

“我想起来了！”

黑泥精依然自顾自往前走。

“我以前见过你！”

意料之中，臭脸小鬼停下了脚步，用要死不活的神情死死盯着008。

真是不尊重长辈的臭小鬼。

008腹诽着，面不露色：“我没见过你本人，但是见过你小时候，这么说也不对…”

“我见过阿灾画的，小时候的你，在他十岁的时候。”

回忆中，十岁的阿灾用石头在后院的地面上画了一个小孩，绷带缠着他的一只眼睛，脸上还有一块布胶布，剩余的另一只眼睛给人一种忧伤的感觉，但嘴角却是微弯的。

阿灾指着地上的大头画像，用微弱但认真地声音和他说，

【程太哥，我在梦里遇见这个小孩了。】

而他在旁边瞧了一眼【和他成为朋友了吗？】

阿灾摇摇头【没呢，他还没同意。】

【为什么？】

【他在看书，我没去打扰他。】

【那真是可惜了。】他为小孩天马行空的梦感到惋惜。

可年幼的阿灾却用稚嫩的声音坚定否定他【不可惜，我还会和他见面的。】

阿灾的声音很高兴，但他那会却有点难过。

早间程太从未把阿灾当做懵懂的小孩子，更多时候，就像同龄朋友一般。

对早间程太而言，阿灾的内心纯真无邪，眼睛热情似火，与实验室的天地格格不入，阿灾应该和从前一样在外面，活得热烈又精彩。

他只能用温柔地声音和阿灾说【嗯，一定会再见面的。】

现在看来，他说的话也确实实现了。

008从回忆里出来，把太宰治的脸和阿灾画的大头重叠起来，不觉间喃喃自语。

“嗯…和现在一样可爱。”

008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太宰治听见，后者诡异地沉默两秒。

一人一魂的终点是本源灾的家，来自幻境的一比一复刻。

太宰治曾用小猫形态在这里躲了一次又一次循环，而在现实里，本源灾的家也是他暂时居住的地方。

大门紧闭，008急急忙忙从窗户蹦了进去，太宰治不明所以，他瞧了一眼门锁，门锁自动为他打开了。

太宰治走得慢悠悠，进到客厅的时候008已经找到想找的东西了。

“看。”

008递给他一张相片。

太宰治接过相片，淡淡看了一眼——相片的边缘入镜了一只比耶的短手，而正中央则是一个在泥土地上画的人像，模样是太宰治再熟悉不过的

——年仅六岁的他。

“这是我偷偷用相机帮阿灾照的，监管人只让照一张，我怕被发现，就偷偷把照片藏起来了，之后就一直带在身上。”

008很无奈，他本来想送给阿灾的，但是后来照片和他的身体一起被烧了，就变成他灵魂的随身物品了。

“你们游戏开始的时候，这张相片不见了…之前你看见我，就是因为照片跑到阿灾的房里来了，我来找照片。”

“说到这，我之前是记错了，我把这个时间点记成我死的时候了…哈哈哈！看来我还多活了几年！”

与008的洋洋得意相反，太宰治显得过于平静。

008在太宰治耳边絮絮叨叨半天，后者挑挑拣拣把重点部分听了进去，其余全部无视，用大拇指摩挲着照片上自己小时候的脸。

十岁的本源灾见过六岁的太宰治？

先不谈年纪的问题，这个“梦境”真的是梦吗？

如果现在的本源灾依然记得“梦”，那么本源灾对自己莫名其妙的好感也有了答案。但为什么太宰治自己的记忆里没有这一段？

时间线完全对不上。

看着相片里入镜的那只手，太宰治有了一个猜测。

眼见太宰治的眼神更加阴森，黑泥气质源源不断往外泄露，008赶紧从太宰治手里夺回照片。

太宰治手里一空，表面上又恢复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我知道的已经告诉你了，信不信由你自己判断。”008将相片放在心口，只见照片一点一点融入进他的身体里，“这个世界每发起一次游戏都会有外人来到，不过我从来没现身过。”

“很多人来过这里？”

“嗯。很多次，每一次都有一个关键人物…不对，应该这么说：因为核心人物进入了游戏，游戏为了集齐人数成功开始，就会自动牵连这个核心人物认识的人进入这里，最后核心的意识会随着游戏进程一天一天消失……不过其他被卷入的人我就不知道了。”008的心情沉重，千言万语也不知从何说起，他叹了一声气。

“很高兴你能让阿灾脱离这里，虽然相处的不久，但我觉得你应该也意识到，如果阿灾不离开这里，外面的他最后会是什么下场。”

“我本来打算帮一下阿灾的，可是我除了介入游戏充当npc之外，根本没有其他办法结束游戏。”

008不得不承认，太宰治真的很聪明。

“赢了游戏有奖品吗？没有的话，这个游戏也太无聊了吧——”太宰治站累了，从桌上的果盘里挑了一个饱满的橘子，拨开外壳，在嘴里塞了一瓣。

“游戏没有奖品，但是你成为了这里的半个主人，只要你不出去，就不会改变。”

“这里能复制出一个我，帮我上班吗？”

“不能。”

太宰治失去兴趣，将所有的橘子瓣塞入嘴里，含糊不清地说：“要我留在这里才能做主…能吃到蟹吗？”

“当然可以，在这里面想吃什么就吃什么。”随即，008凭空从手里变出一个红苹果，“要留在这里吗？”

太宰治与008的笑眼对视着，008恶魔金色的眼瞳像一轮锋利的残月，无声地蛊惑着。

“不。还是外面的螃蟹好吃一点。”

“尊重你的选择。”

…黑色的，008的眼睛。太宰治微眯眼眸，仿佛刚才的金色是他的错觉一般。

“游戏没有奖品，不过我这里有一份。”

008手里的苹果已然崩解，皮瓣碎片落进他的手里，不过分秒，皮瓣在手心旋转，重信建构成一个更小的苹果。

空气中被掩盖的苹果芳香夹杂着泥土气，忽然充斥在鼻尖。

008递给太宰治这颗红艳艳的苹果，身躯逐渐变得透明，屋内的家具摆设融化成棕色的泥土融进地面里，除了太宰治坐着的这张沙发，所有的物品都消失了，只剩空白的天空与脚下湿润的泥土。

太宰治举起这一只手就可以全部裹住的苹果，鼻尖探过去嗅了嗅。

“给我解渴吗？不过我还是觉得刚才的橘子比较好吃一点。”

008无比温和地笑着。

“会有用处的，在你真正需要的时候。再见，阿灾的朋友。”

008消失了。

在他消失的一瞬间天空飘起了雪。太宰治感受着落下的雪化成温润的水，停留在他的脸颊上，像是一个亲吻。

他站起身来，将苹果放进大衣口袋，闭上眼睛，意识陷入一片昏暗。

雪落下了厚厚的一层，新雪覆盖住泥土，新旧更替间，那张沙发也在雪中融化。

最后，只剩下白茫茫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