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疗队来了两个脸生的人,外加两个救援队员——其中一个刚刚不小心被藤蔓划伤,正在处理伤口。
毛正义从峭壁上跳下来,看到谢林川的几乎烂掉的肩膀炸了一圈的毛,想碰又不敢。
陈默也走过来,其他人都坐在原地,眼神怪异地看着他们。
谢林川心里了然,没觉得多意外。
“有药吗?”他看了眼毛正义,面无表情地说:“疼。”
之前大本营发生火灾,群众都被疏散了,没人看见谢林川是怎么灭的火。
再之前他们遇到泥石流,毛正义遍山找人,也是在所有人之前,没有被任何人围观。
但这次不一样。
许仙见白娘子仍惊慌而畏惧,同榻而眠尚且如临大敌,更何况他们只是普通人。
怪力乱神,并不是所有人都喜欢。
医疗队员找到烧伤药水和纱布递给谢林川,后者低声道谢,伸手要接,却见递给他的手臂停至半空,仿佛被谁按下暂停键。
谢林川愣了愣,看到对方的眼神忽然失焦,漆黑的瞳仁如同还未完工的提线木偶的黑色眼眶,仿佛倏然被人吸走了魂魄。
所有原地待命的救援队员额头中心被无形的怪力扯出一条银白色的细线,细线微微发蓝,像是以他们的脑浆为食一日一日生长,而就在它们逐渐成型一瞬间,木生自然垂落的手指猛地攥紧,细线顿时化为灰烬。
青年的脸色更加苍白了,刚刚被谢林川抹去的手臂又开始渗血。
谢林川抿了抿唇。
只是刹那之间,医疗队员却完全不似刚刚抵触和防备,抬眼看了眼他的伤,甚至还在他接过药品时顺其自然地叮嘱了几句。
微妙的抗拒消失,救援队员对待他们的态度恢复了往日的平和。
木生一直站在原地没动。石心石沛的记忆刚刚也被他清除,两个孩子坐在远处,有些迷茫的看着各怀心事的大人。
陈默神色复杂地看了眼似乎在爆发边缘的谢林川,毛正义不太自然地挠了挠头。
他看了眼木生,又看了眼他们家谢队长,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在普通人身上擅自使用技能并造成了一定后果,这犯了谢林川的大忌。
但他们都知道,这已经是最好的办法了。
谁也不知道木生有这样的能力。在毛正义眼里,木顾问就是一个会说动物话的正常人,略瘦,略苍白,因为一些事情生了病,所以最近需要被好好照顾。
木生看起来太温和了,这样的人,合该在校园里做个教书先生,而不是在灾区帮助救援。
就更不可能让人将他与画符灭火和消除记忆扯上关系。
毛正义不知道谢林川知不知道他有这样的能力,他只是觉得,谢林川不太高兴。
但他又没发作。
谢林川生气了不发作,这可就太少见了。
谢林川干脆没理木生,自己找个地方坐下来,他需要处理烧伤,救援队的人需要清点物资和准备联络。
他们有通讯工具,就算他们没有通讯工具,他们还有陈默。
木生站着没动。他的衣角刚刚被烧豁了一个口,此时被青年攥在手心里无意识地搓了搓。
陈默看了木生一眼,他招呼两个小孩跟自己一起去琢磨通讯机器,离这两个奇怪的大人远点。
但他还是没忍住,临走时拍了拍木生的肩膀,从口袋里掏出一颗巧克力给他。
他喜欢木生,想对他好,也希望他好。
他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他直觉总是觉得,每个人都应该对木生好。
起码对于他来说,他是一个很值得自己对他好的人。
木生朝他笑了笑,轻声说,“谢谢。”
然后问,“刚刚没受伤吧?”
陈默的眼睛都亮了,闻言立刻摇头。
木生揉了把少年的头发,说:“去吧。”
等到陈默已经走到了不可能听见他们说话的地方,毛正义才开了口。白发的少年语气轻快:
“你别介意,我老大这个人就这个样子。你刚刚违反了特殊人群违规协议,所以他才有点不高兴,但他这个人吧,不高兴也就不高兴一会儿,狮子座,不记仇,你不要太放在心上。”
木生对他笑了笑。他的手依然在搓那片衣角,闻言却顺着话题附和地问:“什么是特殊人群违规协议?”
“就是临川市的入住协议,你不知道?”毛正义一愣,解释道:“我还以为老大有跟你提。”
把木生的项圈摘下那天谢林川说过可以把木生当自己人,这话主要是对历城和毛正义——陈默喜欢木生喜欢的心都飞了,不用谢林川开口,就已经对他掏心掏肺。
他说完这话以后毛正义没接,心里觉得这事儿其实早就成了,用不着谢林川说,但还有种预感觉得事情哪里不对。
当时的历城还在查出入记录,男人心直口快,边看材料边皱眉,直截了当地问谢林川,“什么都可以信吗?”
他问的,就是这份《特殊人群违规协议》。
谢林川看了历城一会儿,眼里却像是飞速闪过了十几年。
他“嗯”了一声,点头说,“什么都可以。”
“它是一份承责说明书,身怀异能的‘人’,无论是妖、魔、鬼、神、怪,只要签署协议并划定契约,就可以入住临川市。”
毛正义耐心的解释道:“协议分很多类别,例如有保护法,承担法,刑法等等,和人类的分类方式类似,但比人类简单。毕竟对于我们这种东西来说,很多罪名都不成立。
“这些罪被协议归类,统一成了‘平行法’。”
木生看着他,他的心思不在这儿,却还是重复道:“平行法?”
“平行法就是非人和人之间的平行关系法。所有签署协议的居民,都需要完全按照人类的方式生存,不得打扰人类的生活,不得搅乱人类的秩序,不得伤害人类的权益……”
视线角落里出现了一簇火光。毛正义往那儿看了一眼,但木生没动。
谢林川距离他们不远,他刚刚用树枝堆了个简易的照明设施,火光映衬着男人英俊的面庞,衬得人五官更为深邃。
只是他的表情不太好。他不像木生,现在仍有痛觉,想必刚刚那句“疼”并不是一句简单的催促。
木生有点心不在焉,顺口道:“所以我刚刚违反的,就是‘伤害人类权益’这一条?”
毛正义一窘,顿了半天,才“嗯”了一声。
“但很多非人类的判决措施也不一样,比如我,我是妖,平时按照自己的喜好,不吃人也能活。再比如陈默,他是魔,他吃人类的东西也死不了。或者比如你,你是……”
他话音一顿,木生回过神,眨了眨眼,追问道:“我是?”
“你和老大一样,”白发的少年挠了挠头,不好意思道:“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木生眼眸腾起了一丝笑意,毛正义的脸一下子红了,连忙道:“呃,我的意思是说,老大他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不是说你……”
青年闻言不自觉弯了弯眼睛,脸色依然苍白,却在那笑容浮现时骤然灵动起来。
毛正义呆了一瞬。
他突然有些明白,陈默为什么会那么喜欢木生。
作为一只猫,他本不会以貌取人。甚至人类长相的好怀,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分别。
但木生实在是……太好看了。
毛正义没继续往下说,撂下一句“我去看看有没有办法联系上大本营”,就连忙跑走了。木生站在原地垂眼笑了笑,扯着衣角的手松开,但他没有动。
谢林川没有开口,他也没有说话。
他停顿片刻,朝谢队长走过去。
谢林川正在把自己的上衣撕开,火烧的很彻底,皮连着肉,肉粘着衣服,很难分清。他自己拿着镊子往下撕衣服,衣料粘着皮肉撕下来,他神色却平淡,除了脸黑了点以外,似乎根本没有知觉。
木生在他身旁坐下,见状便皱眉,朝他伸手道:“我来吧。”
谢林川的动作一顿,把镊子递给他。
两个人又陷入沉默,只剩下“治疗”这一单一的动作正在执行。
木生神色认真,动作较谢林川轻了不知道多少倍,除了衣料扯开时仍有痛感,几乎没怎么让谢林川觉得疼。
“对不起。”木生忽然说。
谢林川没说话,就又听到他说:“但如果有下次,我还是会这样做。”
谢林川看了他一眼,快要被他气笑了。
我知错,但不改。
上一个这么说话的人是十八岁的陈默,当时谢林川把他丢给历城做了魔鬼集训二十一天。
二十一天以后,陈默脱胎换骨,从此视历城为眼中钉肉中刺,且再也没敢在谢林川面前有这样轻狂的想法。
但谢林川有种预感。别说二十一天,就是把他拎去魔鬼训练二十一年,也未必能让木生把刚刚这句话收回去。
“所以,你要是气不过……”
木生挖了一大勺烧伤药涂在谢林川的肩膀上,才接着说,“……你要是气不过,可以揍我。”
谢林川挑了挑眉。
木生看着他,他的眼神是认真的,似乎并不像在开玩笑。
兴许是因为他睫密而长,木生瞧人时总像含情脉脉,会给人一种被他爱惨了的错觉。
可只要在他身边稍微久一点,就会发现,无论是看山川河流,还是看飞禽走兽,他都是这个眼神。
没有多少感情,却温和,像是一块被月辉照过千年的玉。
谢林川看了他许久,男人的一张俊脸在昏暗的火光下更显深邃,金眸微微发亮,似考量或端详,却也像是只是那么看着他。
木生端着药的手在微微发抖。
“心情不好的时候别立刻睡觉,容易做噩梦。”谢林川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他从兜里掏了一把枯枝败叶聚在一起,拿打火机又点了个小火堆,把他手里的上药工具接过来放到一旁,皱着眉问木生道:“过来暖和会儿……冷不冷?你衣服是不是有点穿薄了,刚刚看你就哆嗦得跟什么似的。”
木生愣了下,摇头。
他没说话,抬手凑火近了些,温热的触感缓缓从掌心升腾,似乎敲碎了数万年凝结的寒冰,从外头慢慢将它融化。
青年的手臂在给他上药前就用酒精洗过。没有知觉的好处是就算给伤口消毒他也不会感到痛苦,谢林川本来想阻他——那么洗,手臂上多多少少会留疤。但木生的动作很快,没等谢林川开口,那些在他皮肤上爆开的细碎的伤口就已经被他洗的干干净净。
火光正在那些伤疤上投下阴影。
良久,谢林川咧起唇角,露出了一个笑意。
“揍你干什么?”男人呼出一口气,他这才回答他的话,懒洋洋道:“你这小胳膊小腿,多碰一下我都怕折,还揍你……我吃饱了撑的不怕手疼。”
木生闻言笑了笑。
他没立刻答话,手暖起来了,他重新拿起镊子,小心翼翼地撕下了最后一片黏在谢林川肩头的衣服碎料。
直到镊子完全离开男人的皮肉,他才开口:“那我吃胖一点。”
谢林川一怔:“什么?”
“我吃胖一点,”木生拧开了清创的药水,头也不抬的随口说:“让你揍我别怕手疼。”
谢林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