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议近期内做一次脊椎穿刺化验脑脊液，确认蛋白水平，如果确诊，病患必须尽快安排住院密切观察，因为病发过程会从一周到数周不定……”

病房静谧，只回响着医生平和细心讲解的声音。

旁边的幸村是什么表情，又正在想什么，我或许清楚，又或许不清楚。

只是，我怔愣之际，感到心里压了一块石头。而身为病人的幸村，他的心情，他的思绪，无论如何，那一定都要比他自己以外的人复杂许多。

*

拿着诊断单离开病房，医生的话语在我们耳边久久不散。

初步怀疑是急性脱髓鞘性多发性神经炎，一旦出现症状，患者随时会在三到四周内正式病发……

距离症状出现已经一周有多，时间不多了。

我们还是未成年，腰穿需要家长签同意书，而且一旦确诊，之后有一段时间可能都要住院。

“……回家之后，和父母仔细谈谈吧。”

安静走出医院的走廊，我低声和幸村说：“这个疾病越早进行治疗，康复的成功率越大。”

幸村似是点了一下头。

过了一会，幸村在医院的花园驻步，我也跟着停下脚步。

“医生避开了后遗症的时间没有说。”他问，“如果是白鸟你的话，你能告诉我吗？”

在病情没有正式确实之前，为了避免病人态度消极，医生会适当隐瞒，转而鼓励病人积极面对。

可是，我看着幸村的侧脸，仿佛从他的眼神中看见了以前的自己。

“……后遗症是因人而异的。”我垂眸，对他坦露实话，“恢复期会持续几周，几个月，也有机会是几年。”

他的胸腔微微起伏，问道：“还可能会是几十年，一辈子？”

我听到自己回答：“……如果是最糟糕的情况。”

细微的声响。幸村不自觉攥皱手里的诊断单。

脱髓鞘性多发性神经病变最典型的临床症状是肢体无力，也大可能伴随着刺痛感，还有感觉异常。

这对一个天赋异禀的运动选手而言，是致命的打击。

“……这种疾病不是不可医治的。”我心中微涩，温声道，“配合治疗，有八成概率以上可以完全康复。我们来检查得比较早，现在还不是最差的情况。”

幸村转眸。我望着他的眼睛，希望能抚去一些他的难受。

即使在一个病人面前，所有的安慰都很苍白。

“我明白了。”幸村的声音低而轻，肩膀稍微松下，“谢谢你，白鸟，回家我会和父母商量后续检查的事情。”

*

腰椎穿刺的化验结果需要等两天。夜晚，我收到幸村发来的化验结果。

“蛋白质增高，白细胞正常，已经出现分离现象了，你的朋友基本已经确诊，随时可以准备入院。”爸爸帮我分析结果，“之后医院大致会安排肌电图检查，如果病情不严重，是可以及早帮病患开始治疗的，但这要视乎病患正式发病时的情况。”

“……严重的时候，会怎么样？”

“无法行走，呼吸衰竭，瘫痪，都有可能。”爸爸对我解释，“这个疾病有很低的致命风险，不过原因基本都是出自呼吸受累还有心率异常。患病概率只有十万分之一，坦白说，发病的时候会很辛苦。”

“……有死亡率？”

爸爸稍稍颌首，回答：“5%。”

我蜷紧手指。

妈妈在一旁听着，眼神也有些忧心：“美羽，你那个朋友是社团里的部长对吗？”

“……嗯。”

“明明是全国冠军……怎么就这么不凑巧遇到这种事。”妈妈叹了一口气，“能够平安无事就好了。”

是啊……

为什么面对疾病，总是这么无可奈何呢。

我垂头闭上眼睛。

和家人商量过，幸村决定这一星期就入院。

住院时间初步评估需要两个月以上。在正式入院前，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处理妥当，例如办理休学手续，和班主任沟通状况……还有，把这件事告知给社团的大家知道。

和往日一样监督训练。在训练结束的时候，幸村把大家召集起来。

“有一件事情需要告诉大家。”

“什么什么？”切原君刚打赢练习赛，情绪还很高涨，“难道我们的校队真的全部人都收到青训的邀请信了？”

仁王：“部长说话，别插嘴。”

“校队全员都收到拔尖青训的邀请是真的。”幸村抱臂，“不过，这次的青训我不会去，也去不了。”

面对大家疑惑的目光，幸村声音平静道：“事实上，我确诊了一种神经疾病，从后天起就需要住院。”

大家惊愕地抬头，“什……”

“休学手续已经办好了。从后天开始，我不得不缺席社团活动，直到我身体痊愈为止。”

“休学？”丸井瞳孔骤缩，放下枕在脑后的手，“需要住院那么久？”

“医生初步评估是两个月，恢复不好的话，比这更长的时间都有可能。”

丸井震惊茫然地看着地面，“怎么突然就……”

柳追问：“已经百分百证实患病了？”

“血液和脑脊液都化验过了，最近我请假缺席，是因为我已经出现了病症还有去医院检查。”

“会不会有生命危险？”

“不清楚。”

“网球呢？”真田目光紧迫幸村的眼睛，“网球怎么办？”

幸村的手指嵌进掌心，平淡回道：“按照我现在这个身体，网球是没有办法继续打下去的。”

气氛凝滞。胡狼难以置信地低喃：“骗人的吧，明明之前才说……”

说要一直打网球。

“不知道需要多少时间才可以康复，所以在我离开之前，我想把社团里的事务都交代清楚。”

职位不变，但是真田会代替幸村执行部长的职务。和老师交接的事宜交托给三年级前辈。训练监督由我和真田以及柳一起负责。

医院那边，因为爸爸和院长相熟的原因，有关幸村的病情我都会及时知道，所以我还会负责及时和两方沟通转达现况。

大家的情绪都很低落。幸村视线环顾一圈，说道：“大家的表情都太难看了，叫其他人看到怎么想？我们立海常胜，称霸全国的目标应该都没有忘记吧。”

“没有。”

“一直以来我们都齐心贯彻着这个目标，接下来也要继续这样做。”幸村说，“我们立海的三连霸没有死角，对吧。”

大家深吸一口气，有的偷偷抹一下眼角，回应道：“是！”

抱怀略是沉重的心情解散，关心问候幸村身体状况的同时，柳和柳生也私下来找我了解情况。

我把记录正选成员身体以及训练状况的笔记本给他们两人看，低声说明道：“……幸村的身体数值还有训练数据已经开始下降了。真正病发的时候，不要说接触网球，会连走路都很困难。”

柳表情凝重翻看资料，询问：“治疗的成功率是？”

“医院已经安排了最好的神经内科医生，有85%可能完全康复……但是病发的第2-4周是最危险的时期，会有生命危险，要视乎幸村自己。”

柳生确认道：“来年的大赛开始之前，能够完全康复吗？”

“情况乐观的话，可以。”我答道，“……可是假如不理想的话，恐怕赶不上。”

两人陷入缄默。

“……不要露出这种表情。”我轻声说道，“我们可以担心幸村，但是不要让幸村担心我们。至少在他入院之前，不要让他放不下心。”

柳和柳生稍动容，颌首低声道：“明白。”

患上某种疾病不得不休学住院治疗，对这个年纪的学生而言，其实是陌生又遥远的事情。

因为这个世界上，也许大多数人都是平凡的，但是同时，他们也都是健康的。

拥有一个健康的，没有病痛的身体……这本身其实已经是一个奇迹。

“大家，来祝幸村早日康复吧。”

班里为幸村进行了一场小小的送别，班主任轻轻拍了拍幸村的肩膀，同学们一个接一个给幸村送去祝福痊愈的小礼物。

幸村收下礼物，“谢谢，大家。”

最后一次去社团露脸，晚上幸村就要正式入院。

提着礼物走在教学楼的走廊，幸村眉头忽而难受的皱紧，手指松开。

我心跳落空扶住他，接住掉下的礼物，“……还好吗？”

“……没有大碍。”幸村缓了一会，回道：“刚才两只手都失去了感觉而已，现在好了。”

肌无力的症状会越来越频繁。幸村示意想拿回礼物袋，我忧虑地迟疑。

“没关系，让我自己拿吧。”他说，“趁我现在还能抬起手，我想这么做。”

“……你会好的。”

幸村很浅地笑了下，重新接过礼物。

他抬眼看着楼梯，忽然说道：“去球场之前，我有个地方想去，可以陪我一下吗？”

我点点头，“……好。”

幸村想去的地方，是天台。

除了图书馆和部室，我平时在学校不太走动，所以这是我第一次到学校的天台来。

……我大致明白，幸村为什么想来这里。

吹拂而来的风稍微冰凉。在屋顶有庭园，种了不少绿植，铁栏外的视野开阔，能把教学楼和球场的景色一览无余。

我们穿过庭园，来到花架。幸村从上面拿起一个盆栽。

盆栽里的花还只是结成花苞，还没有开花。

“这是小雏菊。”幸村介绍说，“本来的话，它在这个月就能开花，不过今天大概是我近期内最后一次见到它了。”

雏菊耐寒，但是不耐暑。

“……在夏天之前回来就好了。”我低声说，“到时候，想看多久都可以。”

“我也想这么争取。”

幸村触碰一下雏菊的叶子，片刻说道：“准备入院的这几天夜晚我想了很多，但其实主要都是在反复想同一个问题。”

“虽然大家都叫我神之子。但既然我是被上天眷属的人，那为什么偏偏是我患上这种疾病呢。”

我眼神一颤，紧紧攥住掌心。

“——总是不自觉就这么想了。”幸村收回手，“以前我对我的比赛对手会出现的运动障碍没有什么实感，可是现在，我感觉多少能理解到一点。”

他的疾病来得太突然了。

“……不要害怕，幸村。”

幸村似乎想转过脸，但他只是垂眼望着围栏外的景色，眸色晦谧。

“我想打网球，一直在赛场上赢下去。没有网球，我感觉我也不再是我了。”

没有人能够一直赢下去……如果是之前的我，我应该会这么说。

可是，看着幸村的侧脸，我感到有无形的东西轻轻堵住喉咙。

我无法说出口，也不想这么说。

一个从四岁开始就一直接触网球的男孩，哪怕天赋异禀，幸村每次训练也都认真上心，生活严谨自律，朝着胜利的目标坚定地走下去。

他是现役初中界最强的选手。

网球早就成为了现在的幸村精市本身的一部分。

“……你最初邀请我加入网球部的时候说过，要‘一起’朝着全国三连霸的目标努力。”

我轻声接道：“所以，我和你约定好，我会好好辅助部里保持连战皆捷的成绩，同时，你也答应我会在医院好好养病，早点回来……好吗？”

绿叶和花卉在微风的拂动下稍稍摇曳。

幸村望向我，温声答应道：“好，我答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