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沉修一进业障林便感察觉到了此处的诡异,弥漫在四周的浓雾变作沼泽,将他整个人掩埋其中,往前走的每一步都格外艰难,而且有一股巨大的吸力将他往下拉,明明脚下是实地,却让他有一种要陷入泥潭的压迫感。
他抬手结出法印在身前护体,又用长剑劈开前行的路,才缓缓接近那个盘亘的巨物。可是随着距离那个东西越来越近,他感觉到胸腔越来越闷,连心脏的跳动都变得迟缓。
等到能看清那个巨物时,他早已脸色青紫,俨然一副死相。
那是一个巨大的、被风蚀的石像,一人盘腿于莲花座上,双手掐诀放于膝上,慈眉善目,发髻高耸,看上去像是一个佛像,因为躯干已经斑驳,席沉修也无法确定它究竟是个什么。
席沉修想起来先前听到的粗重的喘息声,视线落在石像的嘴上,却发现它原本紧闭的嘴缓缓张开,又吐出一口浊气。
这石像当真是活的。
席沉修眼神警惕了起来,他握紧手中长剑,缓步上前,试图接近石像。
就在这时候,石像原本低垂的眼缓缓睁开,一双石雕的眼睛里面闪烁猩红的光,轰隆隆的声音响起,它抬手对着席沉修的方向微微一弹指,席沉修便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扑倒在地。
巨大的冲击让席沉修在地上滚了半圈才停下来,他将剑插入地下,支撑着爬了起来,然后骇然的看着那座巨大的石像。
这东西竟然这么厉害?
“你想杀吾?”
粗涩的声音在林间回响,席沉修手执长剑,立于石像前,面无表情的盯着那尊石像,并未作答。
“你杀不了吾。”
席沉修冷哼一声:“杀不杀得了,也得试试再说。”
语罢,他屏气提剑迅速朝着石像飞去,猩红色的剑气刺破长空,发出刺目的光,巨大的修为自席沉修体内散出,化作一道风刃,也朝着石像劈去。
而石像没有任何反应,嘴角甚至扬起一模细微的弧度,似乎席沉修在他眼里不过林间一只顽鸟,撼动不了它分毫。
不过事实也确实如此,席沉修的剑刃和修为撞上石像,犹如石入海底,荡不起半点涟漪。而他自己反倒被巨大的冲击震得胸口一痛,人也迅速朝后退去。
石像抬手接住席沉修,席沉修落在它的掌心,猛地吐出一口鲜血。
席沉修垂着头,缓缓爬起来,才发觉它的手掌不知何时变得硕大,他站在其中犹如恒河一沙。
“你究竟是谁?”
石像将席沉修轻放到地上,然后手重新掐诀放在膝上,垂眼看着他缓缓道:“吾是谁不重要。你只需知晓,你杀不了吾。这业障林,你——过不去。”
席沉修用衣袖擦干净嘴角血迹,咧嘴嗤笑一声:“这业障林,我必须过。”说罢,他握紧长剑与身前一划,长剑变作巨斧,上面金光流转,蕴含巨大能力。
石像见状摇摇头:“你就算是将修为耗尽也奈何不了吾。”
席沉修充耳不闻,双手握紧斧柄,飞身迅速朝着石像劈去。
金光迸发,电闪雷鸣,业障林中下起狂风暴雨,席沉修的长发和衣裳纠结在一起,狼狈不堪。
石斧急速靠近石像头顶,席沉修握住斧柄的手剧烈颤抖,刺啦一声,巨大的冲击让他的双手突然间血肉模糊,他视若无睹,咬牙继续朝着石像挺进。
在阵阵雷鸣声中,忽然响起一道低叹。
石像缓缓抬头,看着头顶的席沉修和手中的石斧,语气无奈的说到:“冥顽不灵。”随后,他抬手接住石斧一击,却看到石斧瞬间断裂,而它的手却是没有丝毫破损。
席沉修不可置信的看着眼前一幕,迅速飞身后撤,他垂在身侧的早已经可见筋骨的双手微微颤抖,看上去颓唐又无措。
暴雨不停,血迹混着雨水滴在地上积成一滩,席沉修看着石像,久久不语。
“离去吧。”石像说着,嘴里又吐出一口浊气,粗喘一声,与他安抚的语气相去甚远。
离去?
不能离去。
席沉修握紧双手,剧烈的刺痛让他眉心一跳,但是也让他冷静了下来。
从决定入无间苦海时他就知晓,这是一条没有退路的路,只能朝前走,才有机会出去。所以业障林必须闯,否者他与修者都会被困在无间苦海。
席沉修仰面任由雨水冲刷脸颊,布满血丝的眼眶里眼神黑的发亮,他咬紧牙根,不管不顾的又朝着石像袭去,却依旧被石像轻松挥开,在地上滚了几圈才吐出一口鲜血停下来。
泥泞不堪的衣袖变得沉重,他吐出一口浊气,缓缓爬了起来,然后又飞身朝着石像冲去,反复几次,直到他再也爬不起来,脸上满是血污,哪里看得出来他曾经是跟在渡世修者身边,风光无限,俊美又张扬的人。
“你可知何为业障?”石像的语气依旧舒缓,像是午后闲聊一般闲适。
席沉修趴在地上,冷眼看着石像,看雨水从它上面滑落,留不下任何痕迹。
石像也并未真的想要他答,继续道:“你既见吾,便有业障。悟则刹那成佛,迷则万劫沦流。”
席沉修眉头紧锁,一时不解石像所说的业障就是什么,忽然,他想起自己对苏清晚的大不敬之心,继而轻嗤一声,不屑的说道:“我不欲成佛,这业障于我有何所谓?”
“业障起,则诸法寂灭。”石像的右手抬起对着席沉修虚空一点:“业障不消,不可过业障林。”
席沉修忽然顿悟,为何苏清晚说他第一次入无间苦海时未曾见过这石像,因为这石像能拦住的,都是肩负业障的人。
苏清晚没有业障负身,自然可以通过业障林。
席沉修苦笑一声,抬眼看着石像斑驳的脸,它眉眼低垂,似乎在悲悯他。
雷声轰鸣,暴雨滂沱,周围的枯树簌簌发抖,嘈杂的声音充斥着四周,席沉修怆然不已,觉得嗓子里面发涩发苦,双眼酸胀,他压着嗓子对着石像大喊:“我席沉修,就是爱慕他,这业障,我不悟...也悟不了!”
说罢,席沉修双手于身前结印,眼神决然又疯狂,他语气森然的对着石像一字一句的说到:“他罚我,我认。你拦我,我不认。”
随后,席沉修嘶吼一声,修为从他心口散出,发出一声巨响,他感觉五脏六腑都变得滚烫,浑身上下的筋脉鼓动,像是要炸裂一般。
一股黑色雾气自席沉修体内腾起,将他整个人裹在里面,让人看不清里面发生了什么,只知道没过多久,黑雾里面传来一道粗犷的嘶吼,一个庞大之物逐渐显形。
“原来是个魑魅。”石像看着眼前似人非人的席沉修,喃喃道。
化出原形的席沉修已经和石像差不多高,他抬手从虚空中抽出长剑,睥一眼石像,然后迅速朝着石像刺去,这一次,修为如滔天巨浪,有一股泰山压顶之势,将周围的枯树都震倒一片。
石像却依旧不慌不忙,连手都未曾抬起,缓缓道:“魑魅,你今日化出原形,散出心中恶念,日后必定后悔。”
席沉修闻言,持剑的手一顿,面容瞬间变得狰狞,嗜血的眼中腾起浓浓黑雾,咬牙便直接一剑刺在石像眉心。
砰的一声,石像瞬间四分五裂,化作漫天飞石散开,周围的枯树枝瞬间烧了起来,熊熊火焰在雷雨中没有丝毫颓势,似要将整片林子烧干净。
席沉修眼眶猩红的盯着空荡荡的前面,手中的剑跌落,他也体力不支的跪坐在地,虬结的肌肉像是绵延的山,他喘了几口粗气,庞大的身躯开始迅速缩小,直到恢复正常模样。
“咳——”席沉修忽然咳嗽几声,满脸涨得通红,然后又猛地吐出一口黑血,他恍惚的抬手擦干净嘴角血迹,颤颤巍巍的站了起来。
雷雨已经停了,他身上的伤也已经恢复如初,乍一眼看上去谁也猜不到他刚刚经历了什么。
席沉修却对这些浑不在意,他愣愣的看着自己的两个手心,肌肤之下是隐约可见的丝丝黑气...他忽然变得慌张,抬手在面前画出一道水镜——一张惨白的脸出现在里面,这是他的脸,上面连一丝伤痕都没有,额间却多了一道黑色的长星纹,他眼角的红色云纹也消失不见,只剩下一点猩红朱砂痣,这是他当初取了苏清晚的头发凝成的。
他有些无措的抬手按住额间,唇齿都开始哆嗦。
长星,不祥之星,主灾祸罪孽。
他想到苏清晚眉心的忍冬花纹,落在水镜中自己脸上的视线变得厌恶,按在额间的手下了狠劲,直到指腹下面流出血来都没有挪开。
红色的血液从眉心顺着鼻梁下滑,直到落入唇齿,尝到一股腥味,他才恍然回神。
难怪那石像笃定他会后悔现出原形,他披着这身人皮几万年,竟忘了自己乃是一魑魅。眼下,披着的人皮也被烙下了为人所不齿的长星纹。
席沉修苦笑一声,他自欺欺人惯了,无视他与苏清晚之间乃是云泥之别,今日血淋淋的事实摆在他面前,只让他感觉到无比的愤怒。
为什么要拆穿他?明明他已经努力忘记自己不过是个诞生于混沌的魑魅了!
他牙根发颤,眼神凶狠的抬头望向乌泱泱的天,上面枯枝交错,就像是绑在牢笼的外面的绳索,使他无法摆脱名为魑魅的囚牢。
席沉修捡起地上的长剑,提剑缓步而行,嘴角勾起嘲弄的笑,恶狠狠的仰天长啸:“你以为我会怕吗?是魑魅又怎样?被三界众生所不耻又怎样?”
剑刃在泥泞不堪的地上化出一道蜿蜒的长线,握剑的手用力的发白,席沉修忽然用力将长剑用力插入地下,脚下轰的一声炸开一道裂缝。
“我席沉修,从不在意这些。”